一群西南联大的学生放了寒假不能回家,过春节的时候又都手头紧,凑不出钱来吃一顿年夜饭,于是其中的一个人就悄悄的安排了这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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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九个人走到街口,已是天晚了。家家门口燃着香烛。有的地方鞭炮已经开始响了。店铺都把门板上好。门板虽是上了却又不像是平常休市的街道,因为那上面一年来的积尘已经一扫而净,代替的是红纸,金花,春联,符箓。门上神荼,郁垒的像也有,戚继光、狄青的画像也有。五光十色,还是升平景象。
到了文林街,也都是一样,冯新衔说:“过年过节的时候对于在家的人是特别快乐,对于旅人特别残酷,我们何必赶这一场凄凉?不用问,米线大王是不会开门的。我们又不是真的无处可去!我们一如平日不是一样吗?”他特别容易感伤,离家又远,酸辛的乡思不觉流上心头,他悲愤地这么说。薛令超和蔡仲勉也有点这种意思,尤其是薛令超,他家本来是在昆明的。后来他父亲为了职务的调遣才搬到云南西部一个县份不久,这次对他说尚是离家第一次。他本想热闹一下,来排遣感怀的,听了这话就不觉难过起来。小童说:“还是范宽怡厉害!她看准了这一点使权她哥哥拖走了。咱们别这么哭丧着脸行不行?又不是开追悼会来了!”蔡仲勉是有话不抢着乱说的。他说:“我和薛令超都是上了大学才算离开家的,一种新环境给的兴奋,我觉得可以代替旧情感的留恋。你们这种伤感不是办法。将来分散了,又该想念同窗,朋友了。一辈子都过不了快乐日子!”
“圣人!”大宴说:“蔡仲勉不得了。说好了是豪杰,说狠了是曹操司马懿一流人物!”
“这些话,”余孟勤笑着说:“都是应时应景的文章,说说正好。说哪一方面的看法也都不要紧。可是同一处境人仍有苦乐之分,这就看人而定,自求多福,谁也帮不了谁的忙了。”
“不过感情上的一切变化全是一种享受。”薛令超说:“‘太上忘情,其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吾辈。’我连悲伤也当作一种权利,要仔细享用!”
“你看看!”余孟勤听了对大宴说:“反响来了罢。真悲伤的人咱们这九个人里恐怕还没有呢。”
“那么冯新衔呢?”老实的傅信禅问。
“他是喜欢做文章罢了。”周体予打趣地说。他的话是有意的。
“简直是对!”朱石樵像是试探似的掺进一句:“文人有几个是爱真挚的情感甚于爱华丽的词藻的?”
冯新街听了知道是为了他昨晚上看了朱石樵的稿子,说文句不肯修饰之类的玩笑话,朱石樵故意来呕他的。他便不说话,想以无言来辨胜口才。不料昨晚的事发生时,周体予,大宴,小童全在场,今天一听,都明白了,使大笑起来。余孟勤问是怎么一口事。小童说了出来,大家更笑得开怀,不觉已经走到了米线大王门口。
这门口也是关着的,门上也是悄悄地。有春联,有符箓。小童一看说:“大余!春联是你写的!”大家一看果然!上联是:“人门南唐金叶子。”下联是“街飞北宋闹蛾儿。”大家觉得新鲜。“是你自己做的?”小童问。“不是。”大余说:“是清末一个陈维菘做的,在他乌丝词里一阕忆江南中找的两句。”
“陈维菘?”薛令超说:“我们正念中国文学史,在陆侃如,冯沅君的中国诗史上,他的词是劣作。”
“我觉得这个说正月的景致,怪不错的。”朱石樵说:“中国诗史是部好书,可是无论看什么书全要有自己。”
“咱们走到这儿,看看米线大王的春联也就算过了年罢!”周体予说。
冯新衔看出了一点意思来说:“这个大门虽然也是关着,可是就叫人觉得是早春的荒野一样。寂寞的后面那一团藏不住的热闹都透过来了!”
“又作文章啦!”朱石樵说:“你怎么晓得?”
“诗人是不晓得什么的。”余孟勤笑着说。“他是感觉到的!”
小童忍不住了,扑上门去就拍:“米线大王!客人来 门呀地一声开了。里面香烟缭绕,烛火高烧。大红的“天地国亲师”宗位。窗户,门楣上飘着红纸剪的符箓,甲马,四壁上多少“渔翁得利图”“鲤鱼跃龙门”“聚宝盆”“麒麟送子”,还有“老鼠娶妇”许多彩色的年画儿。地下铺了厚厚一层松毛,老板娘穿了旧缎子衣裳,也光闪闪地。米线大王,穿了一件新的阴丹士林罩袍,簇新得耀眼。大家喜欢的又笑又闹,喊成一片。米线大王的母亲,一个苍苍白发的老婆婆听见,知道客人来了,便扶了一个小孙女走出来见。大家上去问好。慌得她忙让开,一边又还礼不迭。一团和气欢喜里,米线大王夫妇抬了个大圆桌面出来安好,大家围了坐下。这些同学们高兴,诧异,还没有和缓下来,里面竟端出十几个整整齐齐的盖碗茶来!
“唉!妈呀!”小童简直叹气了:“这成了神话了!我们简直是走进了那个神秘的小木桶里了。大吃大玩,然后又忽的一下子,什么都没有了,还是一个小木桶子。”那个老婆婆听了笑得拢不上嘴。她张了无牙的口,问道:“这位小先生今年二十几了呀?”
“他二十。”大宴替他回答。
“才二十!”她听了喜欢:“你们都年轻得很呢!又都上了大学,又都怪聪明的,难得又这么客气!”她两鬓疏疏落落的银丝在灯下晕着光辉,慈祥和蔼,谁也觉得是自己祖母那样。
酒菜,都上来了。云南风俗下养成的殷勤敬客手段是不能抗拒的。每人碟里都是吃不完的菜。盏里喝不完的酒。小童被老婆婆叫去坐在身边,他的碟里各种菜肴,鸡,鸭,鱼,肉,堆得小山似的,他忙喊:“别再堆了,救命!我全看不见对面的人啦!”一句话把老婆婆笑得喘不过气来。大宴忙叫他老实一点。
米线大王夫妇看见母亲高兴心上也都喜欢,大家吃喝玩笑,都有点微醉了。冯新衔酒量不大。今天是特别用的开远杂果酒,甜甜地容易下口,一气喝了许多杯。米线大王夫妇忙着给斟。老婆婆止住他们说:“不要斟了,酒多了招呼出门着了凉。”冯新衔也说:“不能再喝了。”
大家看冯新衔果然不大成了。便把饭吃了,又喝茶谈天,这天大家都多少有点乡思,各人皆说了点故乡风土,传闻。老婆婆听了喜欢,不觉谈到很晚。老婆婆也讲本地习惯应该摆年饭在地下坐了吃的,所以地上才铺这么一层松毛。大家听了才明白。余孟勤看冯新衔面色转白,知道酒吃多了,提醒大家告辞回去。老板娘忙拉出一个竹篮子,把茶碗全洗好,装在篮里,交给他,大家再三辞谢了出来,老婆婆还瞒怨媳妇不该这么快洗了茶碗叫她留不住客人。
走到沈氏茶馆门口,余孟勤敲开了门。还了茶碗。大家才算把一个哑谜弄明白。一顿年饭是米线大王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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