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2月30日星期三

《小说的艺术》(5)

显然,没有什么能比现在的时刻更加显而易见,伸手可摸,可以触觉。然而,它却完全地避开了我们。生命的全部悲哀就在这里。在一秒钟内,我们的视觉、味觉、嗅觉记录了(或有意或无意)一大堆事件,并通过我们的脑袋,传递出一长列的感觉与想法。每一个时刻都是一个小小的世界,它在后面的一刻却被无可挽回的遗忘。然而,乔伊斯的大显微镜却善于抓住和捕捉这个转瞬即逝的时刻,并让我们看到它。但是,寻找自我又一次以一个悖论而告结束:观察这个我的显微镜头越是大,我和我的独特性就越让我们捉不着,在乔伊斯的大透镜下,我们的灵魂被分解为原子,我们都是一样。我和我的独一无二的特点在人的内心生活中难道无法捉住吗?到哪儿去,怎么样才能把它们捉住呢?

能够捉住吗?

当然不能。对自我的寻找始终并将永远以一个悖论式的结果而告结束。我不说失败。因为小说不能超越它自己的可能性的限度。揭示这些限度已是一个巨大的发现,是认识上的一大功绩。详细的发掘自我,便触到了根底,但这并不妨碍伟大的小说家们自觉或不自觉地开始去寻找新的方向。人们经常谈到现代小说的三祖神:普鲁斯特、乔伊斯、卡夫卡。但是,在我自己的小说历史中,是卡夫卡开辟了新方向,后普鲁斯特的方向。他所构思的自我完全出人意外。从哪方面说K是独一无二的呢?既不是他身体的外表(人们对它一无所知),也不是他的传记(人们并不知道);既不是他的名字(没有),也不是他的回忆,他的喜好和他的情节。他的内心想法吗?是的,卡夫卡不断地跟踪K的思考,但这些思考都无一例外地转向现在的境况:马上应当做什么?去受审还是逃避?服从神甫的召唤还是不服从?K的全部内心生活都在这一境况中耗费,他被陷在里面,我们看不到任何可以超越这一境况的可能(K只有回忆,形而上思索,和对别人的看法)。对于普鲁斯特来说,人的内心世界是一个奇迹,一个不断使我们惊讶的无限。但这却不是卡夫卡的惊讶。他并不去想什么是决定人的行为的内在动机。他提出的是一个根本不同的问题:在一个外界的规定性已经变得过于沉重从而使人的内在动力已无济于事的世界里,人的可能性是什么?事实上,如果K曾经有过同性恋的冲动或一个痛苦的爱情故事,这能对他的命运和态度有什么改变呢?没有。

《小说的艺术》(4)

我们应当更明确一点:所有时代的所有小说都关注自我这个迷。您只要创造一个想象的存在,一个人物,您就自动地面临着这个问题:我是什么?通过什么我能被捉住?这是一个基本问题,小说这个东西就是建立在它上面。从对这个问题的种种不同的答案中,您可以辨别出几种不同的倾向,或者说小说历史的不同时期。欧洲早期的叙事者们对于心理分析法根本一无所知。薄伽丘只是给我们讲述一些情节和冒险。然而,在所有这些有趣的故事后面,可以看出一种信念:人通过行动走出那个人人想像的日常的重复的世界,通过行动他把自己与其他人区别开来,并因此而成为个体的人。但丁这样说:“在任何行动中,人的第一个意图都是解开自己的面貌。”开始,行动被理解为行动者的自画像。薄伽丘过后四个世纪,狄德罗持有更多的怀疑态度:他笔下的宿命论者雅克勾引了朋友的未婚妻,沉浸在幸福中,父亲把他狠揍一顿,正好一个军团路过,他恼怒之下参了军,第一次打仗膝盖上就中了一弹,从此成了瘸子,一直到死。他想开始一场爱情的艳遇,事实上他却走向了残废。他永远不能通过自己的行动认识自己。在行动与他之间,有了一道裂痕,也就是说,人想通过行动来解开自己的面貌,这个面貌却不像他。行动具有自相矛盾的特点,这是小说的大发现。但是,如果在行动中无法捉住自我,在哪里,怎么样才能捉住它呢?于是这样一个时刻来到了:寻找着自我的小说只得离开行动的可视的世界,去关注不可视的内心生活。在十八世纪中期,理查德森从书信中发现了小说的形式,在书信中,人物可以倾吐他的思想与感情。

名著可以很轻松

书籍是精神的粮食,这点毋庸质疑,然与外面精彩的世界相比,枯燥的阅读往往会磨灭一个人对书本的渴求,这是悲哀的。所以,从孩童时代的阅读,我推荐一些轻松的,令人愉悦的书;然后是积极的,最后才是需要思辨,让精神从痛苦的阅读中得到蜕变的升华的书籍。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大致需要6~10年。颠倒顺序不是不可,只是会让弱小的心灵过早承受痛苦与挣扎。

---by 吉休休

《小说的艺术》(3)

上帝恶毒地允许实现人类统一地球历史的梦,这个梦却被一个令人晕眩地缩减过程所伴随。的的确确,白蚁式破坏性的缩减过程在侵蚀人的生活:即便最伟大的爱情最后也被缩减为一个枯瘦的回忆的骨架。但是,现代社会的特点却恶魔般地加强了这种恶运:人的生活被缩减为它的社会智能;一个人民的历史被缩减为若干事件,而这些事件又被缩减为政治斗争,政治斗争又被缩减为仅仅是地球上两大强国之间的对立。人处在一个真正的缩减的漩涡中,胡塞尔所讲的“生活的世界”在漩涡中宿命般地黯淡,存在堕入遗忘。

然而,如果说小说的存在理由是把“生活的世界”置于一个永久的光芒下,并保护我们以对抗“存在的被遗忘”,那么小说的存在在今天难道不比过去任何时候都必要吗?

是的,我这样认为,但是可惜!小说自己也慢慢地被缩减所破坏,缩减的不仅是世界的意义,还有作品的意义。小说(和整个文化一样)日益落入传播媒介的手中;这些东西是统一地球历史的代言人,它们把缩减的过程进行扩展和疏导;它们在全世界分配同样的简单化和老一套的能被最大多数,被所有人,被整个人类所接受的那些玩意儿。不同的政治利益通过不同的喉舌表现自己,这并不重要。在这个表面不同的后面,统治着的是一个共同的精神。只屑翻一下美国或欧洲的政治周刊,左翼的和右翼的,从《时代》到《明镜》;它们对反应在同一秩序中的生活抱有同样的看法,它们写的提要都是根据那同一个格式,写在同样的栏目中和同样的新闻形式下,使用同样的词语,同样的风格,具有同样的艺术味道,把重要的与无意义放在同样级别上。被隐蔽在政治多样性后面的大众传播媒介的共同精神,就是我们时代的精神。我认为这种精神是与小说的精神背道而驰的。

小说的精神是复杂性的精神。每部小说都对读者说:“事情比你想的要复杂”。这是小说的永恒的真理,但是在先于问题并排除问题的简单迅速而又吵吵闹闹的回答声中,这个真理人们听到的越来越少。对于我们时代的精神来说,有理的要么是安娜要么是卡列宁;塞万提斯给我们讲知的困难和真理的难以捕捉这一古老的智慧却被看作讨厌和无用。

小说的精神是持续性的精神:每一部作品都是对前面的作品的回答,每个作品都包含着小说以往的全部经验。但是,我们时代的精神却固定在现时性之上,这个现时性如此膨胀,如此泛滥,以至于把过去推出了我们的地平线之外,将时间缩减为唯一的当前的分秒。小说被放入这种体系中,就不再是作品(用来持续,用来把过去与未来相连接的东西),而是象其他事件一样,成为当前的一个事件,一个没有未来的动作。

《小说的艺术》(2)

世界没有了最高法官,突然显现出一种可怕的模糊;唯一的神的真理解体了,变成数百个被人们共同分享的相对真理。就这样,诞生了现代的世界和小说,以及与它同时的它的形象与模式。(可是对于东方文化来说,从来就没有上帝,也没有最高法官。现代科学的发展对东方文化的影响从来也不象对西方的文化影响一样具有颠覆性。这些理论只适用于欧洲文明,所谓的危机也只适用于“欧洲的”世界之内。中国的唐宋传奇也可以算是小说的起源了,虽然小说在中国的发展没有欧洲那么热火朝天,但是至少和这些理论都没有关系。)

……

人希望有一个世界,其中的善与恶泾渭分明,因为人心里有一个天生的不可驯服的欲望:在理解之前进行判断。在这种欲望之上,建立了宗教与意识形态。它们不能与小说调和,除非它们把它的相对性和模糊性的语言传译在自己断然的和教理的说教中。它们要求人有个道理:或者卡列尼娜是一个狭隘的暴君的受害者,或者卡列宁是一个不道德女人的受害者;或者无辜的K被不公正的法庭所压垮,或者在法庭后有上天的正义而K是有罪的。

在这种“或者,或者”中,包含着对人类事物的基本相对性无力承受,在没有最高法官时无力直面一切。由于这种无能为力,小说的智慧(无把握的智慧)难以被接受和理解。

《小说的艺术》(1)

埃德蒙•胡塞尔在去世前三年,即一九三五年,在维也纳和布拉格作了关于欧洲人类危机的著名演讲。对他来说,“欧洲的”这个形容词指的是伸展到地缘欧洲之外(比如说美洲)的精神认同,它是与过去的希腊哲学一起诞生的。他认为这个哲学在历史上第一次把世界(整体的世界)理解为一个有待解决的问题。他对世界提出疑问,不是为了满足这个或那个实际需要,而是“因为人被认识的激情抓住了”。

胡塞尔讲的危机在他看来是那样深刻,致使他问自己:欧洲是否能度过危机生存下去。危机的根源他认为在现代的初期就已经看到,他们在伽利略、笛卡尔那里,在欧洲科学的片面性那里。这些科学把世界缩小为一个简单的技术与算术勘探对象,而把具体的生活世界,即他所说的die Lebenswelt(生活的世界)排除在他们的视线之外。

科学的高潮把人推进到各专业学科的隧道里。他越是在自己的学问中深入,便越是看不见整个世界和他自己,因而陷入胡塞尔的弟子海德格尔用一个漂亮的近乎魔术般的名言所形容的“存在的被遗忘”中。

过去,笛卡尔把人提高到“大自然的主人与占有者”的地位。现在,对于力量(技术的、政治的、历史的)而言,人变成一种简单的东西,他被那些力量超过、超越和占有。对于这些力量来说,人的具体的存在,他的“生活的世界”(die Lebenswelt)没有任何价值和任何利益:它预先早已被黯淡,被遗忘。

《小说的艺术》(0)

今天是新年前的倒数第二天,来上班的人很少,停车场里稀稀拉拉地趴着几辆车,亮着灯的办公室要不就关着门,不知道人在里面干啥,要不就空空荡荡,人都跑出去聊天了。我也没精神做什么正经事,到网上搜了一圈书。

米兰•昆德拉的几本书是已经在豆瓣的想读书单里列了很久的了,今天也拿出来晒晒太阳。找到了《小说的艺术》的pdf文件,只刚读了第一段就被震撼了。每句话都要读两遍以上才能稍微觉得自己懂得了一点,接下来是一种无力的瘫软,文字后面所隐藏的巨大的力量使我觉得泄气,好像一个虚弱的人被卷入洪流之中而失去了对自己的控制一样。于是检讨自己,最近读的麻药太多了。高阳的长篇、短篇、花了心血的、粗制滥造的各种小说看了不下十几部,再加上网络流行的言情小说算是把这个holiday season填满了。这段日子里读过的唯一有些营养的东西是《老舍自传》、《正红旗下》和沈从文的《大山里的人生》。《骆驼祥子》也放到kindle上去了,可是还没看到祥子把车丢了,只刚到了西直门,闻到一点不对劲的气味就弃祥子而逃了。安慰自己说,现在激素水平不正常,还是不要折磨自己了。读到《小说的艺术》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读这么有力度的东西了,好像一个久病的人被扔到田径场上去准备跑八百一样,还没跑下来头一百米已经浑身是汗了。

读完了《小说的艺术》第一页觉得每一句话都应该被摘录,不过把整本书搬到自己的blog里来也不象话,还是算了吧。

2009年12月22日星期二

《老舍自传》(2)

老舍先生的这篇《友人与作家书屋》写得实在是好,所以虽然已经转抄了两遍了,还是节选了一段出来。

何容先生的戒烟

首先要声明:这里所说的烟是香烟,不是鸦片。

从武汉到重庆,我老同何容先生在一间屋子里,一直到前年八月间。在武汉的时候,我们都吸“大前门”或“使馆”牌;小大“英”似乎都不够味儿。到了重庆,小大“英”似乎变了质,越来越“够”味儿了,“前门”与“使馆”倒仿佛没了什么意思。慢慢的,“刀”牌与“哈德门”又变成我们的朋友,而与小大“英”,不管是谁的主动吧,好像冷淡得日悬一日,不久,“刀”牌与“哈德门”又与我们发生了意见,差不多要绝交的样子。何容先生就决心戒烟!

在他戒烟之前,我已声明过:“先上吊。后戒烟!”本来吗,“弃妇抛雏”的流亡在外,吃不敢进大三元,喝么也不过是清一色(黄酒贵,只好吃点白干),女友不敢去交,男友一律是穷光蛋,住是二人一室,睡是臭虫满床,再不吸两枝香烟,还活着干吗?可是,一看何容先生戒烟,我到底受了感动,既觉自己无勇,又钦佩他的伟大;所以,他在屋里,我几乎不敢动手取烟!以免动摇他的坚决!

何容先生那天睡了十六个钟头,一枝烟没吸!醒来,已是黄昏,他便独自走出去。我没敢陪他出去,怕不留神递给他一枝烟,破了戒!掌灯之后,他回来了,满面红光,含着笑,从口袋中掏出一包土产卷烟来。“你尝尝这个,”他客气地让我,“才一个铜板一枝!有这个,似乎就不必戒烟了!没有必要!”把烟接过来,我没敢说什么,怕伤了他的尊严。面对面的,把烟燃上,我俩细细地欣赏。头一口就惊人,冒的是黄烟,我以为他误把爆竹买来了!听了一会儿,还好,并没有爆炸,就放胆继续地吸。吸了不到四五口,我看见蚊子都争着向外边飞,我很高兴。既吸烟,又驱蚊,太可贵了!再吸几口之后,墙上又发现了臭虫,大概也要搬家,我更高兴了!吸到了半枝,何容先生与我也跑出去了,他低声地说:“看样子,还得戒烟!”

何容先生二次戒烟,有半天之久。当天的下午,他买来了烟斗与烟叶。“几毛钱的烟叶,够吃三四天的,何必一定戒烟呢!”他说。吸了几天的烟斗,他发现了:(一)不便携带;(二)不用力,抽不到;用力,烟油射在舌头上;(三)费洋火;(四)须天天收拾,麻烦!有此四弊,他就戒烟斗,而又吸上香烟了。“始作卷烟者。其无后乎!”他说。

最近二年,何容先生不知戒了多少次烟了,而指头上始终是黄的。

《老舍自传》(1)

在没有小孩的时候,一个人的世界还是未曾发现美洲的时候的。小孩是科仑布,把人带到新大陆去。这个新大陆并不很远,就在熟习的街道上和家里。你看,街市上给我预备的,在没有小孩的时候,似乎只有理发馆,饭铺,书店,邮政局等。我想不出婴儿医院,糖食店,玩具铺等等的意义。连药房里的许许多多婴儿用的药和粉,报纸上婴儿自己药片的广告,百货店里的小袜子小鞋,都显着多此一举,劳而无功。及至小天使自天飞降,我的眼睛似乎戴上了一双放大镜,街市依然那样,跟我有关系的东西可是不知增加了多少倍!婴儿医院不但挂着牌子,敢情里边还有医生呢。不但有医生,还是挺神气,一点也得罪不得。拿着医生所给的神符,到药房去,敢情那些小瓶子小罐都有作用。不但要买瓶子里的白汁黄面和各色的药饼,还得买瓶子罐子,轧粉的钵,量奶的漏斗,乳头,卫生尿布,玩艺多多了!百货店里那些小衣帽,小家具,也都有了意义;原先以为多此一举的东西,如今都成了非它不行;有时候铺中缺乏了我所要的那一件小物品,我还大有看不起他们的意思:既是百货店,怎能不预备这件东西呢?!(哈哈哈,笑死了!)慢慢的,全街上的铺子,除了金店与古玩铺,都有了我的足迹;连当铺也走得怪熟。铺中人也渐渐熟识了,甚至可以随便闲谈,以小孩为中心,谈得颇有味儿。伙计们,掌柜们,原来不仅是站柜作买卖,家中还有小孩呢!有的铺子,竟自敢允许我欠账,仿佛一有了小孩,我的人格也好了些,能被人信任。三节的帐条来得很踊跃,使我明白了过节过年的时候怎样出汗。

小孩使世界扩大,使隐藏着的东西都显露出来。非有小孩不能明白这个。看着别人家的孩子,肥肥胖胖,整整齐齐,你总觉得小孩们理应如此,一生下来就戴着小帽,穿着小袄,好像小雏鸡生下来就披着一身黄绒似的。赶到自己有了小孩,才能晓得事情并不这么简单。一个小娃娃身上穿戴着全世界的工商业所能供给的,给全家人以一切啼笑爱怨的经验,小孩的确是位小活神仙!

2009年9月18日星期五

我能否相信自己?

  “相信自己”是立志的口头禅。其实,自己是谁,或许都还没有搞清楚。提出“我能否相信自己”这样问题的人,其实比说“相信自己”的人更自信。怀疑自己,才不会盲目相信自己。

  自知之明是智慧,幸福不在于一个人知识的多寡,而是了解自己知道多少。对自己了解的深度,决定了相信自己的价值大小。

    ---读易洞

2009年8月14日星期五

《家》(3)

“唉,你不了解我,你的环境跟我的不同,”觉新推开算盘,叹口气,望着觉慧说;“你说得对,我的确怕听见人提起幸福,正因为我已经没有得到幸福的希望了。我一生就这样完结了。我不反抗,因为我不愿意反抗,我自己愿意做一个牺牲者。……我跟你们一样也做过美妙的梦,可是都被人打破了。我的希望没有一个实现过。我的幸福早就给人剥夺了。我并不怪别人。我是自愿地把担子从爹的肩膀上接过来的。我的痛苦你们不会了解。……我还记得爹病中告诉我的一段话。爹临死的前一天,五妹死了,妈去给她料理殓具。五妹虽然只有六岁,但是这个消息也使在病中的爹伤心。他流着泪握着我的手说:‘新儿,你母亲临死的时候,把你们弟兄姐妹六个人交给我,现在少了一个,我怎样对得起你母亲?’爹说了又哭,并且还说:‘我的病恐怕不会好了,我把继母同弟妹交给你,你好好地替我看顾他们。你的性情我是知道的,你不会使我失望。’我忍不住大声哭起来。爷爷刚刚走过窗子底下,以为爹死了,喘着气走进来。他看见这种情形,就责备我不该引起爹伤心,还安慰爹几句。过后爷爷又把我叫到他的房里,问我是怎么一回事。我据实说了。爷爷也流下泪来。他挥手叫我回去好好地服侍病人。这天晚上深夜爹把我叫到床前去笔记遗嘱,妈拿烛台,你们大姐端墨盒。爹说一句我写一句,一面写一面流泪。第二天爹就死了。爹肩膀上的担子就移到我的肩膀上来了。从此以后,我每想到爹病中的话,我就忍不住要流泪,同时我也觉得我除了牺牲外,再也没有别的路。我愿意做一个牺牲者。然而就是这样我也对不起爹,因为我又把你们大姐失掉了……”觉新愈说下去,心里愈难过,眼泪落下来,流进了他的嘴里。他结结巴巴地说到最后竟然俯在桌子上抬不起头来。

觉慧的眼泪快要流出来了,但是他极力忍住。他抬起头向四面看。他看见剑云拿着手帕在揩眼睛,觉民用杂志遮住了脸。

觉新把脸从桌上抬起来,揩了泪痕,又继续说:

“还有许多事你们都不晓得。我现在又要说老话了。有一年爹被派做大足县的典史,那时我才五岁多,你们都没有出世。爹妈带着我和你们大姐到了那里。当时那一带地方不太平,爹每夜都要出去守城,回来时总在一点钟以后。我们在家里等他回来才睡。那时候我已经被家人称为懂事的人。每夜我嗑着松子或者瓜子一搭一搭地跟妈谈话。妈要我发狠读书,给她争一口气,她又含着眼泪把她嫁到我们家来做媳妇所受的气一一告诉我。我那时候或者陪着她流眼泪,或者把她逗笑了才罢。我说我要发狠读书,只要将来做了八府巡按,妈也就可以扬眉吐气了。我此后果然用功读书。妈才渐渐地把愁肠放开。又过了几个月,省上另委一个人来接爹的事。我们临行时妈又含着眼泪把爹的痛苦一一告诉我。这时妈肚子里头怀着二弟已经有七八个月了。爹很着急,怕她在路上辛苦,但是没有法子,不能不走。回省不到两个月就把二弟你生出来。第二年爹以过班知县的身份进京引见去了。妈在家里日夜焦急地等着,后来三弟你就出世。这时爹在北京因验看被驳,陷居京城,消息传来,爷爷时常发气,家里的人也不时揶揄。妈心里非常难过,只有我和你们大姐在旁边安慰她。她每接到爹的信总要流一两天的眼泪。一直到后来接到爹的信说‘已经引见中秋后回家’,她才深深地叹一口气,算是放了心,可是气已经受够了。总之,妈嫁到我们家里,一直到死,并没有享过福。她那样爱我,期望我,我究竟拿什么来报答她呢?……为了妈我就是牺牲一切,就是把我的前程完全牺牲,我也甘愿。只要使弟妹们长大,好好地做人,替爹妈争口气,我一生的志愿也就实现了。……”

把这段话记在这里是为了提醒自己觉新是怎样长成“长房长孙”的。每一件我们所不能理解的事都有自己的原因,不能理解不过是因为自己没有处在那样的环境里。

《家》(2)

这样在十九岁的年纪他便大步走进社会了。他逐渐地熟悉了这个环境,学到了新的生活方法,而且逐渐地把他在中学四年中所得到的学识忘掉。这种生活于他不再是陌生的了。他第一次领到三十元现金的薪水的时候,他心里充满着欢喜和悲哀,一方面因为这是自己第一次挣来的钱,另一方面却因为这是卖掉自己前程所得的代价。可是以后一个月一个月平淡地生活下去,他按月领到那三十元的薪水,便再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了,没有欢喜,也没有悲哀。


这种生活也还是可以过下去的,没有欢喜,也没有悲哀。虽然每天照例要看见那几张脸,听那些无味的谈话,做那些呆板的事,可是他周围的一切还是平静而安稳。


虽然时代不同了,我作为女子也比高觉新这个作为大家族长房长孙的男子所得到的自由多得多,可是我觉得我的生活和他的生活又没有多少本质区别。我觉得自己的工作也是“逐渐地熟悉了这个环境,学到了新的生活方法,而且逐渐地把在年青时所编织的梦想忘掉”;“这种生活也还是可以过下去的,没有欢喜,也没有悲哀”;“虽然每天照例要看见那几张脸,听那些无味的谈话,做那些呆板的事,可是周围的一切还是平静而安稳”;“每两个星期领到XXXX刀薪水的时候,心里充满着欢喜和悲哀,一方面因为在经济萧条的时候还能保有一份稳定的收入,另一方面却因为这是埋掉自己梦想所得的代价”......

一个世纪过去了,我比琴是幸福了不少,很多事都可以自己做主,没有亲戚长辈来闲话;可是似乎我比高觉新又幸福不了多少,虽然我比他走得远、走得更有些“轰轰烈烈”的气势,可是最后我们的生活状态都回归到了同一个“平静而安稳”的水平。当然,我得承认,我的平静而安稳是自己的选择,他的平静而安稳是别人为他作的选择。

《家》(1)

她写好了信,自己读过一遍,然后填上日期,又加上新式标点。白话信虽然据她的母亲说是“比文言拖长了许多,而且俗不可耐”,但是她近来却喜欢写白话信,并且写得很工整,甚至于把“的”“底”“地”三个字的用法也分别清楚。她为了学写白话信,曾经把《新青年》杂志的通信栏仔细研究过一番。

这不是第一次读《家》了,不过现在再读注意到了以前没有注意的一些东西。比如上面这一段就很有意思。“白话信比文言拖长了许多,而且俗不可耐”。呵呵,这不禁让我想起现在我们在BBS上吵架何止是“拖长了很多,俗不可耐”,还要加上挖坑万岁、两个帖子出去就离题万里、不管原帖主旨是啥反正都能总结到“BSO”或是“loser”上、...... 不知道后人会如何看待我们这个时代的通俗“文学”。

2009年8月7日星期五

《未央歌》(11)

“你就不觉得这空气舒服?这景致美?”蔺燕梅问小童:“你不懂得美?”

“我觉得。可是我知道跟你们不一样。比方说我看见铁匠铺里打铁。一炉子熊熊的大火,照着铁匠的胳膊一闪闪的明暗,看了那象征勤苦的力量,匀称的动作,映了火光的眼睛,我也觉得美。我就爱看打铁,你们知道。可是你们走过铁铺连头也不扭一下。你们不觉那个美罢?”他问。

“我觉得那个是不错,常常见有人画铁匠铺。”蔺燕梅说。小范也点头。

“就要你们这句话!”小童说:“得先由别人给画出来!以后过铁匠铺你们也许会停下来看了,可是真铺子到底不是画儿。那儿地下也许挺脏,打铁迸出的火星子也许会烧着你们的衣服,你们就会又觉不美了?”

“那也不一定!”小范说。

“不信可以马上试试!”小童说:“乡村小店也有许多美的情景,风尘满面的行路人,往马槽注水的庄稼汉,一盏挑在门外的风灯,一个干瘦老头儿闭着眼的,跟他手里的旱烟袋。可是这个美都是包了纸的糖,不能去掉这层纸的人,吃不到这甜味,又像是才挤下来的毛栗子,想尝,还要费点事呢!”

“那么是我们不懂得美?”小范说。

“你们也懂,你们是间接的。比方因为喜欢‘山在虚无缥渺间’一支歌,现在看了这景致,如人在歌中,便喜欢了。或者喜欢一张‘秋山行旅图’,自己上路,走到满山红叶里,也觉得美了。这种人多得很,念了点诗,于是中秋夜晚,八下里凑巧,月也明,人也静,远处还飘过点桂花香来,自己也就诗意盎然,居然成了一首诗!这诗必好不了。诗兴已由昔日人家作品中诱导而来,自己作的句子就跑不出那圈套,这全是转手的陈货,没嚼头。艺术不比科学,里面非有‘自己’不行。这种人云亦云,要吃别人剥出的栗子的人,只能说是肚里的蛔虫。怎么样,下回也爱看打铁了罢?”

《未央歌》(10)

“哪一张是你的床?”她极小声儿地问。

“这一张。”

“是上铺是下铺?”

“上铺。”

“妈呀!好乱!”

“下铺就不乱?”

“不认得人家怎么能乱说?”

“好滑头!你说我的床怎么乱?”

“被子,枕头,书,纸,无一不乱。床头上三层书架尤其乱得吓人!”她吐了
一下小舌头。

“床是因为太忙忘了铺。”

“架子呢?”

“三层架子,各有专用。井井有条。”

“你第一层堆的是什么?”

“衣服和书。”

“第二层?”

“书和衣服。”

“第三层?”

“两样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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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笑死了!

《未央歌》(9)

青年人接受这种急躁,严厉的思想是容易的。学生生活中便添了许多从前没有的现象。比方说吧,鞋子破了,穿草鞋。要吸香烟了,吸板烟。这样的事虽说新鲜,不过没有什么大意思。还有人就发起用垦地代运动,这个建议是划时代的,因为已经走到生产的路上去了。从前大家也随便种些西红柿辣椒的,那不过是种着玩,现在则是为了要吃饱肚子了。于是学校里的空地全开垦了。北城根一带的荒地也开发了。白菜、茄子,莴苣、卷心菜、葱,韭,葫萝菔……代替了篮球,排球,足球,网球。生产活动一开始也立刻成了风气。早上吃的豆浆,是自己磨的了,豆渣做成饼干。衣服完全自己洗了。甚至修理钟表,自来水笔,和理发,都有人做。这拉丁区的人用各种可能的方法巩固起自己堡垒,延续这不绝如缕的学运!

绝徼移栽桢干质,九洲遍洒黎元血。

尽笳吹弦诵在山城,情弥切!

千秋耻,终当雪,中兴业,须人杰。

便一成三户,壮怀难折。

多难殷忧新国运,动心忍性希前哲!

《未央歌》(8)

“人的灰心有一多半是起因于疲劳。你以为人起劲地做事,与灰心而不做事全是有很充足的理由吗?许多无聊的事人们也不问是非地做了。只是因为它容易,值不得考虑是非有价值无价值便随手做了。同时许多有价值的事,太困难太烦乱,纷杂。把人累得筋疲力尽,而成功的曙光还远得很。自己一想:所为何来!便心灰意懒了。再想想;别人无思无虑地还不是快快乐乐地活着。便从此放手不继续干了。于是平凡人的一群中就又多了一个游手好闲的人。

再说练习思想,或是求任何学问,不能博就无法能精。学文学的人多有一点儿语音学的知识不能算就是博了吧?还有,要做一件事就要做到能出人头地的那一步。今天比同班的人多念一门语音学总不能就算出人头地了吧?

“已经是一个权威的专家了,还要自己逼了自己单独深研呢!他若是以为天下没有人能胜过他了,便稳当地坐下来休息。我们会明白他过去的成绩不过是争胜时虚荣心的产物而已。今天你便累了?今天你还早得很哩?

人之成材与不成材所差只在一点点上。可是也就是这一点点,把人类从其余的生物中间区别出来。以后越走越远,才有了今天的世界。

这一个人与那一个人的区别也是在这一点点上。今天的我,与明日的我,也是由这一点点来分。比方是跳栏。在第一栏时,人类跳过了那比方说三呎半的栏,猿猴只跳了三呎五吋,他们便留在那里,直到今天。人类乘飞机去非洲打猎时还可以看见他们从前竞走的敌手仍是跳他们的三呎五吋。一班同学毕业了,好比他们一齐跳过了一个栏。有人便一生如斯。有人便在不久之后可以把他的著作来给他的不长进的的同学读了。有人每天长一点成绩。有人每天早上起来,照照镜子,除了多添了一日的寿数而外,一切与昨天一样。

“你现在到了一个关口了。该跳一个栏了。这一点点疲倦看你如何处理。这处理疲倦的习惯要及早养成的。以后一关又一关的多得很呢,要记着疲倦时是要休息的,可是不要为疲倦打倒。人固然不会不疲倦,也不会永远疲倦的。

2009年7月31日星期五

《未央歌》(7)

他们这次夏令营的生活,结果非常圆满,仿佛大家谁也不曾注意友谊,而友谊在不觉中长成了。大家只无知地享受友谊,以为是当然的事,直到营期要终了时,才发现这两个星期的共同生活是黄金的。

明天下午要回学校了,今天要想出一个游戏,要全体都参加。

提议什么的都有,开一个不拘形式的游艺会。野餐,游泳,划船,摹仿一次散民的集会……。样样玩法都好。结果想出一个十全的办法。去村里和村民借几条船,在万安寺中把西餐饭做好,装上船去,驶过湖,在那边峡谷中的沙岸上,野餐,游玩。晚上举行火会式的游艺会,等到下弦月出现在天空时再横渡扬宗海回来。

一经议定马上分头去办;准备东西,借船。到了近中午的时候,全办好了。大家抬了东西到湖边去上船。食品,食具,野餐铺地用的被单,游泳衣,乐器。就像是蚂蚁搬家。一路上络绎不绝。人走完,东西也搬完了。空房子托寺中和尚照看。

实在是平凡而又平凡的一段文字,可是读了却让人感慨良多。年青多好呀!生活在一群这样的人当中多幸福呀!忍不住为将来的子女忧虑,虽然他/她不会生在一个动荡的战乱年代,可是也注定了没有机会享受这样肆意飞扬的青春,多半teenage的年纪会在大麻、性、文化冲突、身份识别的忧虑之中度过。这样的两种生活孰幸孰不幸呢?

《未央歌》(6)

在这样的一个时期办教育真是一件困难的事,不用说领着学生加深基本学识训练,光说把这一群小暴徒拘留在校园之内就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记得学校当初在长沙准备到昆明来建校的时候,一群脸上堆满了渴望的学生跑去找到学校当局喊着:“我们不要再建什么大学了!我们要非常时期教育!”

“对!非常时期教育!”

他们终于是被安静下来了。学校答复他们说:“非常时期的教育是什么我们不知道。我们之所以到了今天,有了这个非常时期来折磨我们,就是因为我们的‘常教育’没有办好!”

这样的话怎么能够落到那时节,那样年纪的人心里去呢?学校当局只有不顾这些,只有依了政府既定的国策,把常教育办下去。四五年来,全国六十多国立院校都建起来了。失去的学生重复吸收回来。固然常教育也满足了许多自私人的目的。而并不足为教育病。谁也晓得教育是定要国存与存的。也只有敌人才来破坏我们的教育。

常教育偏如淘金琢玉一样,乱不得,急不得。办的人比先前更要困难了。学生不受安抚,急躁不耐慢功。社会又断章取义地发表不负责任的批评。百年树人成功之日谁还记得这一番苦心呢?

这其实正是眼前的一个好例证,这便是一种叫生命实充的使命。然而年青人又这么可气,不是明白得太早了,就是明白得太晚了。真想把他们抓过来打一顿。

慢慢地淘他们罢,慢慢地琢他们罢,他们人不笨,心地也善良。成为不屈,不挠,不脆,不娇的人材的日子,终会来的,然而日子是多么磨人哟!

学生们有意无意地在课室里,在游戏里,在团体生活里,在独自深思里慢慢长大。慢慢被造就起来。一棵小树苗总要在苗圃里先养一个时期的。树苗们要经过风霜。这风霜正如雨雪一样重要。他们终久成为可以令人歇荫,令人放心的大木。

我们见到有受经济压迫而辍学的。有的为了健康问题而放弃的,也有是心情脆弱不能支持到底的。然而这也只有尽了人事之后,听他自然。这么想起来,一点点感伤,一丝丝薄愁真不该为患,也许可以有助于这旅程。这样心情本来难免。自古英雄豪杰及任何一个有过人之处的人,也必有他过人的孤寂。

抗战时期办教育这么难真是我从来没有想到过的......

《未央歌》(5)

生命本身是没有意义的。而一个人一生所完成的使命给予生命以意义。生命本身是空虚的,没有斤两的。他所做的功绩充实了他,给了他身份。

......

像现在这样的一个时代,是太不平常了,一切在动荡着。世事变得太快,太离奇,不给青年人一个思想,分析,了解的时间,景象又已改换了。眼前看着这瞬息万变的现象,心上能守得住什么永恒的信条呢?

这种心理的不安,是极不利于受教育时的年青人的,也同样不利于任何有感觉力的人的。有人信手胡为,而得到好运道,有人拘谨循规矩反倒遭了殃。这些个人利害,不为高尚有志的人所关怀,我们还可以不去理他。谈到一腔热血,满怀雄图的人呢,他们为这大变动所震慑,忽然感觉到自己的渺小,自己不是不努力充实自己了,然而一阵潮来,自己也竟是黄滔滚滚里,一粒被冲得昏昏倒倒的细沙。方才准备着手一件事的,一个轻换那事件也许整个倾覆了!

白痴与疯子是不同的。白痴是静水。疯子是激流。疯子的心底是有着热力的。聪明人,急肠人,勇敢任事的人,才有资格成为疯子。这种热衷的青年,有这种喊不出,打不着的苦闷,他们的难过比无人能慰的白痴,相差多少呢?

他们眼前不是没有一条路可走的。然而远远高处的云霞大引人,太富丽了。他们眼往远处,脚在近处。口中乱喊,手上乱指。云霞仍是够不到,人已为地上乱石绊得通体是伤了。

看见报纸上什么地方有了天灾。立刻在脑中绘出一幅哀鸿遍野的景况。又想到那里还有战事,又想到身边的社会也不健全,又想到全世界竟无一是处。马上做到刺客?马上作兵士?全杀不完各种的敌人!马上去救灾?马上捐掉所有的钱?明天报上的灾情仍是严重。

书本丢了罢!八年医科毕了业,病人已经死了;离开学校罢!同胞人类在水深火热里,求学有什么用?我们的年青人便泪在腮上,愁在心上。还是二十几岁的人,便不言不笑,神经颓弱,早衰了。

不笑!一张不笑的脸上,是留不住青春的。不笑!一个不笑的人,是留不住健康的。

让青年人跳岩容易,让他们埋头走一条曲折崎岖,又不免迂回的路,是太难了。这道理不容易让他们明白。等他们真明白时,生命已付了一半的所值为代价了。我们于是仍只有看这些聪明,热血的孩子,先不知所向的奔跑,再看他们哀号着受打击,然后!然后,也许夭折了!

这可惜的生命!

告诉他说:与其这样死掉何如作一点点事?拿起一杆卫护正义的枪;伸出一只救援弱小的手,或者只当自己是已经死了,献身于一个冷门学术之研究。总比平白死掉强。然而这样的劝阻只有冷静的旁观者可以瞭解。苦闷的当事人是接受不了的。

于是他夭折了。他的早亡是罪过,是负债。然而我们又何忍责备!

太聪明的人,是极苦恼的。世俗的幸福豢养不了他。世俗的虚名迷乱不了他。同时他又如清水中没有大鱼那样,在天性上接近解脱的宗教思想,而不容易走进持重,迟缓,文火,历炼,辛劳,积极的路。他们容易问:“人活着为什么呢?”孩子越聪明,这个危险越大。

《未央歌》(4)

朱石樵说:“至于我呢?我觉得这件事是落不到我头上似的。我也不去惹人,也没有人惹到我。我大概是这么一个结果,我不会摇旗呐喊的要独身,结果也许一不留神发现自己六十岁了还是一个光棍。”

“不大像!”小童说:“你是还没碰上你的运气;也许有那么一天你仿佛是梦里出游遇见了下雨。脸上这里一滴,那里一滴的。睁眼一看,是一个女人的眼泪。又像是掉在泥坑里提左脚也提不起来,提右脚也提不起来,低头一看是一群小孩子!抱了腿在闹……

“就像是你看见了似的。”朱石樵笑着说:“女人怎么就要哭呢?”

“女人就是要哭的。”小童说:“并且是不顾轻重的。这便是女人两大特色了。她也许一下子就用你的文稿给小孩擦了屁股,并且还嫌纸上有字呢!

哈哈哈,真是笑死了!

《未央歌》(3)

昆明雨季的雨真是和游戏一样,跑过来惹你一下,等你发现了他,伸手去招呼她时,她又溜掉了。她是有几分女人性格的。像是年轻的女人。她又像醉汉。醉汉的作风是男子性格中少有的可爱的成分,而年轻女人正有着丰盛的这种成分。她是多么会闹!多么肆无忌惮地闹啊!她在睛明的白日忽然骤马似的赶到了,又像是没来由的一点排解不开的悲愁袭击了她,她就又像是跺着脚,又像是打着滚儿尽兴地大哭了一阵。泪水浸透了人家的新衣裳,躲也躲不及地全身被她打湿得往下滴水。颈子后面顺了衣领,淌了下来冰冷了走路人汗热的脊背,斜飘过来的雨点儿更把那支握紧了帽檐的手上的表也泡湿了。她是带了风来的。她“呜,呜!”地哭得好不伤心!谁也会忘了自己的狼狈反而要去安慰她了。她偏是穷凶极恶放声大哭,再也不肯停住。

忽然,你又发觉她已经收声止泪了。抬头找她时,除了一点泪痕外什么也看不出来了,青山绿水,鸟语花香。大哭过后的女孩子谁不知道是分外娇美?她在梳发她在施脂。对了镜子快乐地笑着。偶而回顾你一下,皓齿明眸,使你眼睛也明亮起来了。草木山林,路上的石板,溪里的波纹都又轻快又明净了。田野便那么悄悄地静寂可爱,耳边只有轻轻的水滴的声音,从自己的衣服上,滴落在路上的碎叶上,细砂上。

被淋得手无足措的人,恼也恼不起来。笑也笑不成功。她是无知的,无害的,无机心的。她更是美丽的呀!这一点恼只得贮在眉梢成为轻轻地一蹙,这一点喜也只好浮上嘴角成为淡淡的一丝笑。天色又晴好如初。

到了雨季最高潮,那身段姿势就又不同了。她伏枕一哭就是一天!饭也不肯吃,觉也不肯睡!一天不尽兴,就是两天,两天还不尽兴,那么就再多哭一天。三天以上不断的雨水就比较少了。除非有时实在太委曲了,那就休息一下,梳洗一下,吃点精致的点心,再接着来上个把星期给你一点颜色看看!虽然说是这样,她也有时在早晚无人知晓时,偷偷休息一下。那时,那体贴的阳光,无倦无怠地守候着的,便露出和煦的笑脸来劝慰一下。昆明是永远不愁没有好阳光的。但是这一劝,窥穿了她心底秘密,就惹起了更难缠的大哭大号啦!她披头散发地闹将起来,又把阳光吓走。跑得远远儿地,连影子也不敢露,心上“别别!”地跳!可怜的太阳!

这样一度大激动之后,她便感觉到疲倦了,她慢慢地哭得和缓了,眼皮儿慢慢地垂了下来,沉重地压住了泪水。泪珠儿还挂在腮上,她便已经安睡了。

这时的雨景便如梦如画。细密的雨丝如窗纱、如丝幕。横飞着的云雾乘了风斜插进来又如纱窗门幕外的烟云幻景。濛濛一片里,山村,城镇都有无限醉人的韵致。

走在这样的雨中,慢慢地被清凉的雨水把烈火燥气消磨尽了之后就感觉出她的无微不至的体贴,无大不包的温柔来了。浸润在这一片无语的爱中时,昆明各处那无名的热带丛草便疯狂地长高长大了。

看雨景要在白天。看她跨峰越岭而来,看她排山倒海而来,看她横扫着青松的斜叶而来,看她摇撼着油加利树高大的躯干而来。再看她无阻无挡,任心随兴飘然而去。听雨要在深夜。要听远处的雨声,近处的雨声。山里的泉鸣,屋前的水流。要分别落在卷心菜上的雨,滴在砂土上的雨,敲在窗纸上的雨,打在芭蕉上的雨。要用如纱的雨来滤清思考,要用急骤的雨催出深远瑰丽的思想之花,更要用连绵的雨来安抚颠踬的灵魂。

2009年7月29日星期三

《未央歌》(2)

一群西南联大的学生放了寒假不能回家,过春节的时候又都手头紧,凑不出钱来吃一顿年夜饭,于是其中的一个人就悄悄的安排了这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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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九个人走到街口,已是天晚了。家家门口燃着香烛。有的地方鞭炮已经开始响了。店铺都把门板上好。门板虽是上了却又不像是平常休市的街道,因为那上面一年来的积尘已经一扫而净,代替的是红纸,金花,春联,符箓。门上神荼,郁垒的像也有,戚继光、狄青的画像也有。五光十色,还是升平景象。

到了文林街,也都是一样,冯新衔说:“过年过节的时候对于在家的人是特别快乐,对于旅人特别残酷,我们何必赶这一场凄凉?不用问,米线大王是不会开门的。我们又不是真的无处可去!我们一如平日不是一样吗?”他特别容易感伤,离家又远,酸辛的乡思不觉流上心头,他悲愤地这么说。薛令超和蔡仲勉也有点这种意思,尤其是薛令超,他家本来是在昆明的。后来他父亲为了职务的调遣才搬到云南西部一个县份不久,这次对他说尚是离家第一次。他本想热闹一下,来排遣感怀的,听了这话就不觉难过起来。小童说:“还是范宽怡厉害!她看准了这一点使权她哥哥拖走了。咱们别这么哭丧着脸行不行?又不是开追悼会来了!”蔡仲勉是有话不抢着乱说的。他说:“我和薛令超都是上了大学才算离开家的,一种新环境给的兴奋,我觉得可以代替旧情感的留恋。你们这种伤感不是办法。将来分散了,又该想念同窗,朋友了。一辈子都过不了快乐日子!”

“圣人!”大宴说:“蔡仲勉不得了。说好了是豪杰,说狠了是曹操司马懿一流人物!”

“这些话,”余孟勤笑着说:“都是应时应景的文章,说说正好。说哪一方面的看法也都不要紧。可是同一处境人仍有苦乐之分,这就看人而定,自求多福,谁也帮不了谁的忙了。”

“不过感情上的一切变化全是一种享受。”薛令超说:“‘太上忘情,其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吾辈。’我连悲伤也当作一种权利,要仔细享用!”

“你看看!”余孟勤听了对大宴说:“反响来了罢。真悲伤的人咱们这九个人里恐怕还没有呢。”

“那么冯新衔呢?”老实的傅信禅问。

“他是喜欢做文章罢了。”周体予打趣地说。他的话是有意的。

“简直是对!”朱石樵像是试探似的掺进一句:“文人有几个是爱真挚的情感甚于爱华丽的词藻的?”

冯新街听了知道是为了他昨晚上看了朱石樵的稿子,说文句不肯修饰之类的玩笑话,朱石樵故意来呕他的。他便不说话,想以无言来辨胜口才。不料昨晚的事发生时,周体予,大宴,小童全在场,今天一听,都明白了,使大笑起来。余孟勤问是怎么一口事。小童说了出来,大家更笑得开怀,不觉已经走到了米线大王门口。

这门口也是关着的,门上也是悄悄地。有春联,有符箓。小童一看说:“大余!春联是你写的!”大家一看果然!上联是:“人门南唐金叶子。”下联是“街飞北宋闹蛾儿。”大家觉得新鲜。“是你自己做的?”小童问。“不是。”大余说:“是清末一个陈维菘做的,在他乌丝词里一阕忆江南中找的两句。”

“陈维菘?”薛令超说:“我们正念中国文学史,在陆侃如,冯沅君的中国诗史上,他的词是劣作。”

“我觉得这个说正月的景致,怪不错的。”朱石樵说:“中国诗史是部好书,可是无论看什么书全要有自己。”

“咱们走到这儿,看看米线大王的春联也就算过了年罢!”周体予说。

冯新衔看出了一点意思来说:“这个大门虽然也是关着,可是就叫人觉得是早春的荒野一样。寂寞的后面那一团藏不住的热闹都透过来了!”

“又作文章啦!”朱石樵说:“你怎么晓得?”

“诗人是不晓得什么的。”余孟勤笑着说。“他是感觉到的!”

小童忍不住了,扑上门去就拍:“米线大王!客人来 门呀地一声开了。里面香烟缭绕,烛火高烧。大红的“天地国亲师”宗位。窗户,门楣上飘着红纸剪的符箓,甲马,四壁上多少“渔翁得利图”“鲤鱼跃龙门”“聚宝盆”“麒麟送子”,还有“老鼠娶妇”许多彩色的年画儿。地下铺了厚厚一层松毛,老板娘穿了旧缎子衣裳,也光闪闪地。米线大王,穿了一件新的阴丹士林罩袍,簇新得耀眼。大家喜欢的又笑又闹,喊成一片。米线大王的母亲,一个苍苍白发的老婆婆听见,知道客人来了,便扶了一个小孙女走出来见。大家上去问好。慌得她忙让开,一边又还礼不迭。一团和气欢喜里,米线大王夫妇抬了个大圆桌面出来安好,大家围了坐下。这些同学们高兴,诧异,还没有和缓下来,里面竟端出十几个整整齐齐的盖碗茶来!

“唉!妈呀!”小童简直叹气了:“这成了神话了!我们简直是走进了那个神秘的小木桶里了。大吃大玩,然后又忽的一下子,什么都没有了,还是一个小木桶子。”那个老婆婆听了笑得拢不上嘴。她张了无牙的口,问道:“这位小先生今年二十几了呀?”

“他二十。”大宴替他回答。

“才二十!”她听了喜欢:“你们都年轻得很呢!又都上了大学,又都怪聪明的,难得又这么客气!”她两鬓疏疏落落的银丝在灯下晕着光辉,慈祥和蔼,谁也觉得是自己祖母那样。

酒菜,都上来了。云南风俗下养成的殷勤敬客手段是不能抗拒的。每人碟里都是吃不完的菜。盏里喝不完的酒。小童被老婆婆叫去坐在身边,他的碟里各种菜肴,鸡,鸭,鱼,肉,堆得小山似的,他忙喊:“别再堆了,救命!我全看不见对面的人啦!”一句话把老婆婆笑得喘不过气来。大宴忙叫他老实一点。

米线大王夫妇看见母亲高兴心上也都喜欢,大家吃喝玩笑,都有点微醉了。冯新衔酒量不大。今天是特别用的开远杂果酒,甜甜地容易下口,一气喝了许多杯。米线大王夫妇忙着给斟。老婆婆止住他们说:“不要斟了,酒多了招呼出门着了凉。”冯新衔也说:“不能再喝了。”

大家看冯新衔果然不大成了。便把饭吃了,又喝茶谈天,这天大家都多少有点乡思,各人皆说了点故乡风土,传闻。老婆婆听了喜欢,不觉谈到很晚。老婆婆也讲本地习惯应该摆年饭在地下坐了吃的,所以地上才铺这么一层松毛。大家听了才明白。余孟勤看冯新衔面色转白,知道酒吃多了,提醒大家告辞回去。老板娘忙拉出一个竹篮子,把茶碗全洗好,装在篮里,交给他,大家再三辞谢了出来,老婆婆还瞒怨媳妇不该这么快洗了茶碗叫她留不住客人。

走到沈氏茶馆门口,余孟勤敲开了门。还了茶碗。大家才算把一个哑谜弄明白。一顿年饭是米线大王请的。

《未央歌》(1)

他又想学校里能有范宽湖兄妹的家庭,或是有蔺燕梅那样幸福的人,究竟是少数。但是物价一天天地高,繁华的引诱一天天地具体化,发国难财的人似乎都聚到昆明来了,把古朴的昆明城弄成了个暴发户的样子,而学生中到底变节走上了宋捷军的路的仍是少数。

“到底我们还活着!”他愤愤地用拳在书桌上一击:“我们消极地成功是没有冻死,或者饿死!我们并且积极地工作,求学。这个新学校的成绩,又像纸里包着火,自然地烧出来了!”这时学校里各方面全显出不停的努力,似乎是对外界大压力的一种反抗。

同学之间的感情也受了这种新处境的影响,从前在太平日子里,每人都把私人的事用礼貌保护起来,不叫别人过问。那时节大家的生活问题似乎不怎么需要应付,问起人家的经济情形似乎是一件过份亲近的事情。在那样环境里穷学生固然只好自己蛰伏起来。稍好些的,又苦于装那装不完的腔。现在这一层幌子是不用装了。一个人有了钱,人人都晓得,一个人挨了饿,谁也不会袖手旁观。余孟勤说过:“彼此关怀那装得半饱的肚皮甚于兄弟。”金先生笑着补充他的话说:“嘘寒问暖,过于夫妻!”所以谁也不会有当真过不去的情形。

大家之间那一层碍于情面不好探问的心虑既经除去,便可以放胆地去帮助别人,或是接受别人帮忙,这改变不知道包含多少踯躅或者误会。然而新风气一造成,便被大家实行惯了。离开了学校,分别了许久也都不会改变;我仍可以给你一支洋烛去伴你写文章,你仍可以把半旧的衬衣裁下一块布来给我做袜底。我们决不会彼此看了好朋友手中有价值的工作被生活艰难劈面夺下来。

《未央歌》(0)

文言是中国文学的宝贵的遗产,不是包袱,各国文字也都有它的文言。......文言一时与一时不同,也不必同。可是或优或雅,或激昂或流鄙,都不可躲懒。抄袭古文言就不免有代今日情操缴械的危险,全限制用白话口语更是故自菲薄,苛令新文学不得飞腾!

新文言要经过时间淘捡,那些被引用的,被摹仿的,上人口的,记在心的,为人背诵的就会合成洪流另展开一片新山水。五四运动以来可以称好的新文言实在不少。这条大路已经明白地摆在我们眼前,迈开大步走吧!古典文学,外国名著,各地方言,各行术语,我们都应该采用。心上感情的波涛也要有海洋这样广而厚地水来响应震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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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算找到同志了!!!

《未央歌》

《未央歌》是已经开了十几次头但是一直没有读下去的一本书。因为写的是西南联大,所以虽然放弃了十几次,还是会过一段时间之后回去继续尝试。这回捏着鼻子读过了四分之一,现在总算是好看起来了。

《未央歌》的文字我并不觉得如何好,尤其不喜欢作者诗人气质的大段大段抒情。可是一想当时写这本书时,作者才刚刚二十出头,也就是大学刚毕业的样子,文学青年总难免有点矫情的,于是也就宽容了。另一方面也正是因为作者写这本书时只有二十几岁,《未央歌》才得以保存了青春的气息。我所喜欢的是书里记录的那个时代年轻人在国难家仇、物质生活极端困难的环境里仍然掩不住的生气,尤其是极限压力下所迫出来的那些更加纯化了的气质。

我们现在离那个时代很远了,那样的生活是我们没法切身体会的,有时让人不免存疑,那时候同学们真的那么友爱么?那时候民风真的那么纯朴么?那些完美给我这样的读者引起的不是共鸣,而是不信任。是我们自己可悲,面对别人的幸福无法相信,反而怀疑那不是真的?还是作者对那段生活太理想化了?在摇摆之间,西南联大的辉煌历史还是让我在拒绝、怀疑、和相信之中选择了后者。如果我们自己不幸没能有过那样的生活经历,那么至少平心静气地去接受别人的幸福吧。

2009年7月5日星期日

压力

中年人能够承受多大压力检验的是他的韧性;年轻人能承受多大压力,焕发的是他的潜能。

俺显然已经人到中年了,早就没多少潜能还等待“焕发”了,就不期待“压力”您老人家光临了。

2009年7月2日星期四

The Music of Man

It is only by exploring the extremes that we learn to locate the center.

2009年6月25日星期四

青蛇

  翌日,东方才发白,素贞与我,换过短装,分待雌雄宝剑,来至长江,念动咒语,水族听命。

  素贞道:“但凡道行在五百年以上的,一声令下,长江发大水,兄弟漫过金山,为我于秃贼手中夺回夫郎!”

  这些水族,平素修炼苦闷,一点娱乐也没有,但见得有事可做,当仁不让,义不容辞,也正好联群结党,一试自己功力可达什么地步。习武的等待开打,修道的等待斗法。堂堂正正的题目,引得族众义愤填膺,摩拳擦掌。——我心中想,历朝的民间英雄,什么黄袍如身,揭竿起义,恐怕也是一般的部署了。

哈哈哈,这个真是笑死了!

2009年4月16日星期四

第三样配料

赫蒂是个刚被辞退的百货店女店员,已经穷困到了快要挨饿的地步。这一天好不容易凑齐了土豆和牛排做了一点汤,可是还缺少洋葱这第三样配料这汤才有味道。碰巧她在楼梯口碰见一个年青人手里拿着洋葱,赫蒂就打主意要把年青人的洋葱搞到手。下面这段就是描写拿着洋葱的年轻人碰到赫蒂时的感受。

年青人停在楼梯口,心神不定地咳嗽起来。他觉得自己陷入了困境,受到阻拦、攻打、袭击、敲诈、勒索、征收、乞讨和威吓,虽然他说不清楚原因。造成这种感觉的是赫蒂的眼神。他在赫蒂的眼睛里仿佛看到桅顶升起了一面海盗旗,一名水手用牙齿咬住匕首,矫健地爬上绳梯,把旗钉在那里。但是到目前为止他还不知道,正是他携带的货色几乎害得他不经谈判就被轰沉。

圣罗萨里奥的朋友们

大风天气,连闪电都刮得打不下来了。

黄雀在后 (2)

嘿,艾尔弗雷德.伊.克里斯同我们分手的时候简直像一只四脚朝天的乌龟那样没有办法。

黄雀在后 (1)

比尔.巴西特摸遍了他所有的口袋,露出一副鄙夷的神情。

“连表都没有一个。”他说。“你这个空心石膏像,难道不觉得害臊?穿戴地倒像侍者领班,口袋里却象伯爵一样空。”

艺术良心

有一个富翁老是把他的汽车停在我们下榻的旅馆门口,让人拿一夸脱香槟酒给他。侍者拔掉瓶塞之后,他就凑着瓶口喝。那说明他发迹以前大概是个吹玻璃的工人。

催眠术家杰夫.彼得斯

班克斯镇长(病人)除了胡子和脚尖之外,全身都摆平在床上。他肚子里发出的响声,如果在旧金山的话,会让人误认为是地震,听了就要夺路往空旷的地方逃跑。

饕餮姻缘 (2)

我一见到玛米,就知道人口普查报告有了差错。合众国里只有一个姑娘。她的身段同天仙差不多,眼睛和风韵都是说不出的美。

饕餮姻缘 (1)

“尝尝妈妈亲手做的软饼”,“你觉得我们的苹果布丁和甜奶油汁怎么样?”,“热烙饼和槭糖酱和你小时候吃的一摸一样”,“我们的炸鸡从没有打过鸣”―――真是开胃解馋的绝妙文章。

索利托牧场的卫生学

冠军轻易地击倒了对手,回过身说:“我知道我一拳已经够那家伙受用了。”接着便把胳膊伸地象船桅似的,让助手替他脱掉手套。

欧.亨利(O. Henry)短篇小说选

我以前不大喜欢欧.亨利的文风,觉得他的小说只是以结局取巧,看得多了,不管多巧妙、多新奇、多出人意料的结局也“审美疲劳”了。反正也知道你到最后要抖搂包袱,那俺们就等着呗。这样等着等着就根本不对正文的描写注意了,所以对他的文字风格一点印象也没有。前一段日子因为现在住的地方书籍贫乏,所有的书都在科罗拉多,就让GR飞过来的时候随便拣几本书带过来。也许是因为《欧.亨利短篇小说选》正好在好拿的地方吧,GR就把这本书带来了。没的可挑,也只好将就读他了。这回重新捡起来看欧.亨利却发现这位老兄还是很幽默的。不只是结局设计的幽默,他的文字也很幽默。也许这就是美国早期的风格吧,让我觉得和马克.吐温有点相似。

2009年1月10日星期六

《大秦帝国》(1)

冬有雷电,夏有霜雪,然则寒暑之势不易,所谓小变不足以妨大节。

---《淮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