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11月12日星期日

黛玉有个好爸爸

原贴在这里

  一直纳闷,为何当初年幼多病、弱小无依的林妹妹在母亲死后孤身一人投奔到家世显赫的外祖母家,在人事关系复杂,勾心斗角、遍地都是势利眼的荣国府能够得到上至老祖宗、凤姐李纨等的疼爱下至紫鹃、鸳鸯、袭人、平儿、晴雯香菱等的尊敬与爱戴,就连六亲不认、刻薄寡恩的刑夫人也对她另眼相看。在贾府吃穿用度不说,她是穿的最好的,她的屋子布置的是最奢侈的。样样都比那三个亲孙女儿还靠前,住的是大观园最好的别墅—有凤来仪(潇湘馆)。每日除了晨昏定省之外,横针不动竖线不拈,旧年一年的工夫就做了一个香袋(袭人语)。一生病一般是皇家太医院太医来诊脉,人参燕窝来配药,贾母还动辄亲来看视。连同是客人的偶尔到贾府小住的贾母娘家人—-四大家族之一史鼎侯家的千金史湘云也没有她这样的优厚待遇。----至于宝钗就更没有如此待遇。
  除此之外不算,还可以时常耍一耍小脾气,目无下尘,间或冷笑两声,嘲笑一回。闲时就优哉游哉的看书、抚琴、悲春叹秋、吟诗作对,或扶一回青青竹竿,或逗一逗金笼鹦鹉,悠悠然超脱于众俗事之外,气质超尘,整一个今天的小资小姐。。
  偶认为这所有的一切不仅仅是因为林妹妹生的好,嘴巴巴乖巧,深得贾母疼爱,才华出众,深得众人喜欢。偶认为那个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是自古以来不变的规律。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对一个无权无势又死了父母的家世败落的孤女这么好(特别是凤姐等一干人,无事就要欺压人的),林妹妹在荣国府简直是被众人捧上了天去(说捧上了天一点都不过分吧,大家看看史湘云就知道了,临回家前还要眼泪汪汪的提醒宝玉,要他在贾母面前时常提个醒好打发人接去。即使接来了,还要煞费苦心的做东道请客,到处送小礼物,一个小绛纹石的戒指到处送,生怕漏掉了重要人物,作为客人身份做客大观园,应该心安理得的享受主人家的招待罢了,还要反请客,摆一个螃蟹宴,要四处张罗,东家送一碟,西家送一盘,作为候府千金的她连底下的老妈妈小丫鬟都打点到了,生怕不周。张罗一天自己却没得好生吃。大家看从不将柴米油盐之俗事放在心上的黛玉何时何曾为这个操过心?何曾送过那谁谁小礼物?偶尔有也是几部书罢了,照样不是在大观园过的很优哉吗?)。
  偶认为林妹妹在贾府过的这么气度超然,心安理得是因为林妹妹有一个深谋远虑的好爸爸,而且这个好爸爸给他留下了一大笔财富。
  即--林妹妹有遗产。而且为数不少。
  本人认为:
   在林妹妹母亲死后,林妹妹进贾府之前,当时身为扬州盐政的林如海就已经把财产转移到了贾府,托付给贾母与贾政,也许是预感到了什么(因为一大把年纪了还没有接班人),也许是觉得这个美缺的官职可能不会当的太久了,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吗。
  这么多的家产是不可能明摆着放在家里,等人来抄或等人来私吞的。
  他要为他的宝贝女儿打算一下将来。
  能做到“盐课”官职的林如海,本人认为,应该是深谋远虑,虑事周全的高手。
  他是应该早就把自己的后世安排好了,包括独生女儿黛玉的将来都安排的妥妥贴贴:
  家产和女儿一并托付于贾家,一来女儿也有人照顾
  二来有了银子贾家也不至于亏待自己的女儿
  他们收了赡养费自然会将宝贝女儿照料的衣食无忧,况且贾府
  是所有亲戚中往来最密,也最亲近的,也最堪托付的
  所以在晚暮之年忍痛割爱但很放心的并且力劝幼小的女儿黛玉到外祖母家去(大家看到黛玉当时是非常不愿去的,如海委婉解劝,又说自己将年迈是不会再娶小了,你到了外祖母家一应生活都有人照料,跟着姊妹们一起读书写字,跟在家里都是一样的等语。这才劝的黛玉忍悲含泪登舟而去)。她以为小住几天,父亲就会再接她回来的,年幼的她哪里知道,这是父亲精心为她安排的也是当时唯一可行的出路,她这一去,就与父亲永无见面之日了!
  林如海身后那些财产怎么分配,哪些托管贾家,那些留给宝贝女儿,哪些遣散家人估计在给贾政的书信中都已经写的请清楚楚了,个人猜想这书信中的内容除了托孤外应该还有
  托贾家帮林妹妹将来找个好婆家的之类的话。
  后来贾链能够那么快就把林如海的丧事办的清清爽爽,家人姬妾及众远族远亲等都没的话说,毫无疑义,恐怕是拿了如海的遗嘱行事的,亦或如海在生前与家人都交代好了的。
  有人认为林家的财产后来是被贾链借办丧事的机会大肆侵占了去。
  个人认为不存在贾链侵吞林家财产的机会,一来老太太不会答应
  二来大家把林如海想的也太窝囊了
  只需看一下聪明伶俐的黛玉的智商就知道了
  他的世代列侯 、祖辈作官、前科探花、做到“巡盐御史”当今相当于国家石油部部长肥缺的老爸会是个没有才干没有算计死后任人摆布连女儿也孤苦无依的窝囊的智商低下的主儿?
  况且她的夫人是什么角色?是贾府唯一的金尊玉贵娇生惯养聪明伶俐的千金贾敏。
  若果没有才干的话,只怕当初贾母也不会答应吧?
  林如海在不动声色的安排这一切的时候,他必也考虑到了女儿的感受,他深知女儿的骄傲的性格,自己一旦撒手而去,一无财产二无地位的女儿如何在满眼势利的贾家立足,
  仅仅依靠老太太的疼爱?而那疼爱又是多么的变化无常,是想抓也抓不住的虚无飘渺!自己怎能将女儿的幸福建立在这样的虚无飘渺之上!!
  所以黛玉自扬州处理了父亲丧事回来,反而越发出落的超逸了!这超逸二字可大有琢磨。 应该是心里有底了吧。林妹妹第一次北上投亲是含泪登舟,心里颇不愿意的,而这第二次回归贾府却不同,是心里有了一种归属感的回归。她在内心里已把贾府当做了归宿之地。
  所以-----黛玉在物质上是富有的,正因为她的深谋远虑的好老爸的安排,才使她在贾府有了立脚的资本。有了不食人间烟火、超然于众人之外的气度。正是有了这些坚实的物质基础才成就了一代才女林黛玉! 从来不见林妹妹为日常的家用费过心,连探春宝钗这样高贵的向来不问银钱的小姐都在大观园搞起了经济改革,改善家庭收入,算计起了柴米油盐之事,独不见黛玉有何表示。那架势:跟她无关,横竖都短不了我的那一份!无法想象,若黛玉也和刑岫烟(注意:论亲疏刑岫烟和贾家也是姑表亲戚,和黛玉之于贾家的关系是一个性质的)一样是两袖空空的去投奔了外祖母家的话,她在贾府的待遇将会是什么样子!无法想象,不食人间烟火的林妹妹要拿每个月那可怜的份例去到处打点,在腊月寒冬的天气把自己唯一的棉袄当掉,在大雪的天气里穿着半旧的夹衣拱肩缩背的行走于众富贵的红猩猩毡、刻丝银鼠灰鼠、孔雀裘貂皮帽羊皮小靴或狐皮大衣之间!衣不蔽体食不裹腹,那纵是满腹诗经的鬼才,也写不出“毫端蕴秀临霜写,口角噙香对月吟”“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那样的心思较别个不同又精致小巧、风流妩媚的诗句来。
  至于她心里总是有一种寄人篱下的悲叹,我想那是人之常情,个人认为这种感觉于她很富有并不矛盾。古时,一个未出嫁的小姐,虽有大笔遗产,但自己又不能象男子那样去当家立业,抛头露面,支撑林家门户,银子虽是自己的,但在监护人处托管着,又由不得自己使,吃几两燕窝还要宝钗悄悄的送来,以她的乖巧的性格,银子虽终归是自己的,她有了短缺,怎么好抹开脸子去讨人烦,让人家说自己没眼色,不识趣?
  所以这就是林妹妹虽有钱但却又经常有孤苦无依寄人篱下的感叹。。
  众位可以想见,如果不是林妹妹有殷实的遗产做后盾,在势利眼遍地的大观园里,不会赔小心,目无下尘又不会讨老太太、太太欢心、不知道经济事务又不懂上下打点只懂读书吟诗的她早晚也会变成刑岫烟当棉袄一样的“待遇”的。在一无所有的情况下,她又没有刑岫烟的忍耐和全大体,我无法想象林妹妹在大观园能不能活到一个月。

乱弹“仕途经济”

原贴在这里

我只喜欢这一段。因为90%关于红楼梦的评论都从细节着眼,极端的例子比如焦大骂一句“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都能引伸出好多深层次解释,但是从大局、从曹雪芹写书的真实意图着眼的人太少。这都得怪曹老先生的文笔太好了,一两句话都能让红学家们发篇paper,打上好几架。可另一方面这也很容易造成误导。至少我是读红楼梦时太容易沉溺于文字美,对于书中的要旨却没有深思过。惭愧!


总而言之,大家之所以对“仕途经济”四个字发生了如此大的兴趣和如此大的分歧,我以为关键还是作者没有找到自己的方向、因此也就没有给宝玉和黛玉找到一条哪怕仅仅是可能的出路。

后记:既然有说到“红楼识小”,我就寻思要来张扬个“识”的法子。红楼梦之所以被称为奇书、冠绝古今之作,主要的原因是集中地反映了中国几千年的历史和文化的传承、断裂、矛盾、挣扎和茫然。红楼梦并非处处都善、处处都美、处处都真,但它将我们中国人能想象到的一大部分时间和空间的痕迹浓缩在这不太厚的一叠文字当中。为什么书中很多小小细节就让人回味无穷呢?原因本不在书中,而在书外,在于横着竖着相关的文化、历史、思想和人物。所以我就想着这次借“仕途经济”这四个字,来抒发一下我的看法,也算是别一种读红楼的方法吧。红楼里有“百姓”、“百家”和“百代”,从一处一处的“小”,大家如果能串起一些一些的“大”来,并最终得到一点半点的“知”和“解”,知道“小”中有“大”、“大”中有“小”,我想,这也许就是红楼梦的存在对于我们的最大价值吧。

我读来真是开了一片新天地。

-------------------------------------------------------------

  说了半天好像没有出现“仕途经济”四个字,不过明眼人大概能看出来通篇都正是在说“仕途经济”的由来、发展和变迁。

  现在我们可以来看看红楼梦作者和宝玉(实为作者所借用也)眼中的“仕途经济”了。贾政之流应该是属于比较迂腐的书呆子的,也没有甚的理想,无非是“光宗耀祖”、“荣列朝班”什么的。寳钗在宝玉和作者眼中大约有些“外儒内道”的感觉,野心太大、权术之机心甚深。谁是“伪君子”、“假道学”,书里没有太明确地说,或者我没有仔细注意过、或者宝玉和作者本身也未必区分得很清楚。

  书中也没有出现类似范仲淹笔下的那种正面形象,可能到了康熙以后的年代,作者在现实社会中已经根本看不到如此“纯粹”和理想主义的人了。但是作者恐怕还是有向往的,这从宝玉多次贬儒家而尊孔孟也可以看出来,现实中找不到同类,就很难为自己定位,只好托于古人,幻想古之贤人是如何如何的了。其实古之贤人未必如他所想,只是成了他自己心中的遥不可及的一个寄托而已。

  所以我们说“仕途经济”是不是应该、是不是可厌,应当分成两个角度来考虑:一个是作品和角色说的想的“仕途经济”是什么意思、有什么侧重点;另一个是撇开作品和角色,在当时社会甚至现在社会的客观条件下,“仕途经济”还有那些实际的含义。

  就前者而言,我以为作者和宝玉对“仕途经济”的反抗实际是对理想追求被极端庸俗化、沦为纯粹的利益工具的反抗。拿鲁迅的一个评论作为例子:魏晋时的竹林诸贤、特别是阮籍和嵇康,在言谈举止上表现得非常叛逆、无视道德,但其实他们心中对道德是十分珍重甚至狂热的,然而他们看到当时的社会道德完全成为被利用的工具、变成虚伪的假面(比如魏晋立“孝”为本、是为了弱化“忠”的原则对其篡位的质疑),愤怒到极点、因而采用极端叛逆地方式违背世俗遵循的所谓“道德”以讽刺那些“道德”的虚伪和荒谬。我以为作者和宝玉还没有达到这个地步,还只是痛恨和茫然而已,并没有敢于通过反道德的方式来追求、维护和洁净道德,这当然也和作者受到佛道辞世避遁和因果报应的思想影响从而变得更加小既有关系。否则,我以为作者应当实写或者虚写一个接近完美的正面“君子”形象从而让宝玉有以寄托才更合理一些。

  就后者而言,我们以黛玉和寳钗对“经济仕途”的观点为例。黛玉是根本鄙视“经济仕途”的,这么个“俗东西”、大约只配些“俗物”去搭理,因为按书中的描写,黛玉是比较接近陶渊明等崇尚道家自然的风格的,但是陶渊明自耕自种、尚时时不能自给、而要考虑为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问题,黛玉一个纤弱女子,除了被人养,更无存活的指望了。如果按照诗经的纯朴观点来看:不稼不穑,胡取吾三百纒兮;大约黛玉也没有什么好可怜的了。而寳钗对“经济仕途”是非常重视甚至向往的,原因大概有几个:一个是寳钗比较接受现实,现实生活中,这些官宦家的公子小姐,如果不去指望“仕途经济”,还真的没什么前途;二个是寳钗自己是很有才华、也很有抱负的,女子不能做,她自然希望帮助丈夫成就写事业。反过来说,寳钗有没有考虑过官场黑暗、人性险恶、物欲横流呢?不一定。一方面寳钗毕竟只能在闺中听写消息,自己的感受不够直接,这从有几处情节有人评论说寳钗心机瞒不过熙凤就能看出个影子,她毕竟经历得不够;另一方面,以寳钗这样的才华、要是宝玉真的听她的,将来如果进了仕途,她多用用“外儒内道”的心思和技巧、维持一户的安稳,我觉得倒也有可能是做得到的。但是以宝玉既简单又轻浮的心态,想如她的愿倒是真的很难。

  这个评论是从生存和发展的角度来说的,如果从理想和追求的角度来说,就又不一样了,宝玉肯定是没有那么坚强的,别指望他能成为“淳淳君子”,那么和黛玉两个有理想没有现实的人碰在一块堆,恐怕就只有凄凄惨惨、生离死别了。这个结果虽然让平和、现实的人们看来很是不爽,但对于宝玉和黛玉来说,倒是痛苦胜过麻木,应该也能够接受。

  总而言之,大家之所以对“仕途经济”四个字发生了如此大的兴趣和如此大的分歧,我以为关键还是作者没有找到自己的方向、因此也就没有给宝玉和黛玉找到一条哪怕仅仅是可能的出路(我们不说那种中了六合彩的、而是说现实当中可能的)。

  后记:既然有说到“红楼识小”,我就寻思要来张扬个“识”的法子。红楼梦之所以被称为奇书、冠绝古今之作,主要的原因是集中地反映了中国几千年的历史和文化的传承、断裂、矛盾、挣扎和茫然。红楼梦并非处处都善、处处都美、处处都真,但它将我们中国人能想象到的一大部分时间和空间的痕迹浓缩在这不太厚的一叠文字当中。为什么书中很多小小细节就让人回味无穷呢?原因本不在书中,而在书外,在于横着竖着相关的文化、历史、思想和人物。所以我就想着这次借“仕途经济”这四个字,来抒发一下我的看法,也算是别一种读红楼的方法吧。红楼里有“百姓”、“百家”和“百代”,从一处一处的“小”,大家如果能串起一些一些的“大”来,并最终得到一点半点的“知”和“解”,知道“小”中有“大”、“大”中有“小”,我想,这也许就是红楼梦的存在对于我们的最大价值吧。

司棋,勇敢者的独角戏

原贴在这里

  始终不太喜欢司棋,当然是因为她的出场秀——弄特权不成愤而砸场子,尽管是柳家的势利在前,可那话也说得没错,她们是为头层主子服务的,不是供二层主子驱遣的。司棋原没有要那碗蛋羹的资格,遭到拒绝后,又恼羞成怒,大撒其泼,带了一帮小丫头冲进厨房,上演一场“打砸抢”的闹剧。
  
  司棋没有自知之明,也不懂收敛与克己,林妹妹尚且不肯为一碗燕窝粥讨那起小人的嫌,边缘人物司棋偏要为一碗蛋羹输尽身段,其愚鲁刁蛮,惹是生非,让人想到,二十年后,怕不又是一个王善保家的?
  
  司棋没有晴雯的风流灵巧,没有紫鹃的善解人意,也不似平儿善良与智慧并存,更不如鸳鸯刚烈慷慨,又跟了极度缺乏性格魅力的主子迎春,红楼群芳里,她是比较不醒目的一个。
  
  落到琼瑶阿姨笔下,绝对只让她做群众演员,跟在才子佳人后面掉几滴眼泪念几声佛什么的,她老人家的法则是,寻常之辈决不允许有自我。可是,歌里唱了,野百合也有春天,卑微平庸如司棋,也有她自己的爱情。她的情郎是表弟潘又安,风流戏文里的男主角总是“才比子建,貌比潘安”,潘而又安,可知风流行状,从看后来查出来的他赠送司棋的同心如意双喜贴,亦是个知情识趣之人,起码追女孩子很有一套。“投我以木瓜,报之于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司棋和潘又安的爱情,不如宝黛恋情含蓄蕴籍,却比他们更直接,更富有激情。
  
  真爱无罪,何况男未婚女未嫁,用坠儿的话叫,“管谁筋疼”?说下大天来,私定终身的罪过总赶不上强迫年轻丫鬟给自己当小老婆,不能得逞还发狠说人家决计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但在荣国府里,前者是天大的耻辱,后者却能堂皇道出,也不完全因为前者是奴才所为后者是主子所为,如果宝黛私定终身,虽不像司棋那样得到严厉的处罚,也是惊天动地的大罪过,封建社会的道德,好像是专为老年人设计,夫为妻纲,父为子纲,为人父为人夫者,就有资格无耻,可以更为耐脏。
  
  正因如此,当私自约会的司棋被鸳鸯发现,她预感到大祸临头,从树影里跑出来,双膝跪地,而那位潘而又安者,先是首如捣蒜,继而逃之夭夭,对照他的名字,便有一种讽刺。文中有几处可以看出,曹公很反感那种缠缠绵绵的鸳鸯蝴蝶派的,他为司棋的情郎取这么一个名字,倒像为讽刺这类风流种子特设的一笔。
  
  司棋也恼恨潘又安不该私自逃跑“纵然闹出来,也该死在一处,他自以为是男人,先就走了,可见是个没情意的”。从古到今,男人都比女人有更大的自由度,司棋和潘又安面对的不同局面,也可看出男女之间的这种不平等。
  
  此事果真闹了出来,邢王二位夫人面和心不和,俩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和周瑞家的就有了天然的矛盾,王夫人请王善保家的协助搜检大观园,原有为避嫌疑堵邢夫人的嘴证明自己肃清风纪的决心有多大的意思,王善保家的却得意忘形上窜下跳,引起站在王夫人这边的周瑞家的乃至凤姐的不满,搜检她外孙女司棋时便不肯放她一马,司棋与潘又安的恋情就此大白天下。
  
  事到如今,司棋表现出了一个恋爱者的勇敢,只低头不语,“并无畏惧惭愧之意”,让见多识广目中无人的凤姐也觉可异。此刻,支撑着司棋的,应该是她问心无愧的爱情,这爱情与那个怯懦脆弱的人无关,是这女子自己心中放出的光芒,面对众人轻薄的笑声,她像个天使一样站在云端,用清洁的灵魂,安宁地面对。
  
  面对爱情,女子总比男子更坚定勇敢,也更有光彩,红楼梦里自不必说,黛玉之于宝玉,龄官之于贾蔷,前者动辄以性命见,后者则相对含糊暧昧,宝玉是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迟疑思索之后,到了第三十回,才终于明白,一个人只能得一份眼泪,明了他要的这一份眼泪是黛玉的。
  
  也难怪,男子的天地太广,选择余地更大,假如心灵是一座城池,对于男人,爱情不过偏安于这城池一隅,在女人,却是占据了全部。
  
  这样的情形古亦有之,《诗经》里的《大车》,讲述了一个女子勇敢却绝望的爱情:
  大车槛槛,毳衣如菼。岂不尔思?畏子不敢。 大车啍啍,毳衣如璊。 岂不尔思?畏子不奔。谷则异室,死则同穴。[4] 谓予不信,有如皦日。
  
  她说不是我不思念你,但我怕你不敢爱,不是我不想跟你走,我是怕你不愿意与我私奔。
  
  多少年前流传于河南北部的这首民歌,表达的困境与刘若英那首情歌如出一辙:想要问问你敢不敢,像我这样的爱你?像我这样为爱痴狂,到底你会怎么想?
  
  即便有着这样的担心,她们还是勇敢地表达着自己的爱情,那种生则异室,死则同穴的梦想,明知要折断于男人的缄默之前,却不能不启唇、倾吐。诉说的那个瞬间,就够快乐的了,那也是一种明知不可为而强为之的激情。
  
  太多的诗与歌,都像是女人自己的独角戏,她们的梦幻、辗转、哀婉、绝望,甚至灼烈如此:“拼将一生休,尽君一日欢”,而男子的爱情,再优美,不过是一个过客的惆怅,“也拟待,却回征辔,又争奈,已成行计,只恁寂寞恹恹的,系我一生心,负君千行泪”,总有太多的事情,先爱情一步,占据了他的日程本,让他们舍下那女子,奔赴而去。
  
  从那些无名的女子,到杜丽娘、崔莺莺,一直到司棋,她们背景不同,才华相貌有高下之分,但站在爱情面前,她们是平等的,爱情如同奇异的珠宝,将最平庸的面目也照得熠熠生辉,或者说,爱情本来女人心里的一粒砂,她们却用心灵的汁液培育出了一颗夺目的珍珠。
  
  司棋被驱逐回家,八十回里没了她的消息,高鹗的续书加了个尾巴,说潘又安在外面发了财,又回来找她,还采用秋胡戏妻的伎俩,装成不名一文的小瘪三,试探司棋。司棋矢志不移,认为一个女人一辈子只应该跟一个男子,即使这个人再不好,还是要随他而去。她妈赌气不许,司棋居然一头撞死了,潘又安也跟着殉情而去。
  
  这段文字,和王宝钏苦守寒窑的故事主题相似,看上去赞美的是爱情,其实赞美的是贞节与忠诚。司棋为潘又安失业下岗身败名裂,他全无抱歉之心,到这会了还认为她有可能是“水性杨花”之辈——潘又安的原话是这样的“大凡女人都是水性杨花之辈……”他和高鹗一样,爱的也不是司棋,而是司棋的忠诚,那么从前花前月下两情缱绻之际,他还未曾检验过司棋的品性,又是爱她什么呢?难道仅仅是他有那种需求,而司棋正好是不收钱而要甜言蜜语的一个?
  
  值得注意的是,与曹公的讽刺不同,高鹗对于潘又安颇有些怜惜欣赏的口气,也许,潘又安不过是他的一个代言人,告知世界,虽然天下女人都是“水性杨花”,但仔细试探,也能沙里淘金地淘出忠诚贞烈之妻。
  
  曹公本是以恶谑的方式,毁掉某一类男人的面具,如果说他做的是破坏性工作,高鹗做的则是维护,他想方设法要找补回来,当那个女人从不洁变得贞烈,当那个男人由可笑变成庄严,高鹗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心满意足了。

宝钗探慰王夫人一节的随感

原贴在这里:宝钗探慰王夫人一节的随感

我喜欢的是这篇回贴:by 菱藕香深

从老婆子的话里袭人宝钗以及读者可以得到以下信息:第一,金钏是被王夫人撵逐出去的,第二,金钏被逐后心情极为恶劣,波动极大,第三,她没有得到任何安慰同情,主客观都很无助,第四,井中发现了她尸首。综合这些信息,常人的一般结论是:金钏系跳井自杀而死。所以老婆子当头第一句话就说金钏“投井”死了,而不是含糊地说掉到井里,当然还有一种非常人的想法,比如福尔摩思柯南之类的大侦探,经过勘查现场尸检会得出凶杀的高见也说不定,宝钗虽是山中高士,这一次我还是倾向于她跟我们常人的想法近似,就是说宝钗听了老婆子的话后,会基本确定金钏是自杀。

金钏与宝钗基本上没有什么交情,最多就是宝钗知道有这么个丫头,却未必有什么交情,

这太肯为宝钗说话了。金钏并非粗使的小丫头,即使二三流丫头如小红,她自己的正主最爱在女孩身上用心的贾宝玉都不认识,宝钗隔着滴翠亭听音即可辨出,宝钗有心人的称号绝非浪得虚名。刚刚前一刻湘云拿来的四个戒指,巴巴的还有金钏姐姐一份呢,在世故人情上一贯略显幼稚的湘云尚且清楚金钏的地位,交情稔熟到送小礼物,对于宝钗,金钏倒仅仅是一个“只知其名却不相熟相关之人”而已?真如此,那就该是“憨”宝钗而“时”湘云了,曹翁岂不谬哉?最起码,金钏也算宝钗的熟人吧。

宝钗见说方道,:"怎么好好的投井?这也奇了."

这是宝钗第二次就金钏事件发表评论,前后两次,同样的四个字,明白显露出宝姐姐的好奇心与涵养功夫,若只有好奇心则真成了包打听,缺一不可方是宝钗。

宝钗叹道:“姨娘是慈善人,

戳心话呀,好一个慈善人。红楼梦里的戳心话最妙,鸳鸯怒骂小老婆偏偏身边就有两个优秀准小老婆,贾赦讲笑话偏心老婆子,偏偏就在承欢的中秋夜宴正对着贾母的面。若说当事者故意,就太荒谬,然而曹翁存心,简直是一定的。

固然这么想.据我看来,他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他下去住着,或是在井跟前憨顽,失了脚掉下去的.他在上头拘束惯了, 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处去顽顽逛逛

话至此已是恰到好处。安慰人的场面话说到这样还不够吗?是啊,宝钗已然知道金钏是自杀,仍然说了自己都不相信的谎言,但也不必苛责,出于安慰亲姨娘的善意目的,这种谎话尚在人情可接受之列。

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

这才是真正能安慰王夫人的话呢,这才是宝钗的真心话呢。金钏自杀,根本就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所谓贪玩说不过是虚晃一枪,哪能洗刷掉王心里的罪恶感?宝钗当然知道仅如此说还是隔靴搔痒, “道安慰”的目的远未达到呀,而此话一出,双方皆如释重负。慈善家王夫人的负罪心理解除了,薛宝钗道安慰的目的达到了,而金钏呢,被追谥为“糊涂大气”,各安其所啦。从原文看,这段话是连续说出,感情贯连,说明了说话者内心的顺畅自然。如果曹雪芹在这段话里安排一个“又笑道”之类的停顿,也可让人略微体会其说实话的内心波动,可惜没有。从虚构的贪玩说到真实的糊涂说,宝钗的心里很平稳。出于对死亡的普遍恐惧,常人会对死者有一种本能怜悯,除非死者其人十恶不赦。金钏够不上十恶不赦吧?可宝钗的那一点本能的怜悯恻隐在哪里呢?为着安慰自己的亲姨妈,就连本能都可以抹煞吗?我们常会说自己不信的谎言,但有谁常说自己都觉得亏负良知的瞎话呢!而且没有任何外来的利诱或者威压,只是为了道个安慰,就可以这样说,毫不在乎他人的死与身后名了吗?宝钗说糊涂,一半是安慰,一半是她对金钏的真实评价,既可做安慰姨母的漂亮话,同时又是自认为公允的真心话,所以说得娓娓而来,波澜不惊。若说糊涂指自杀行为,那尤三姐自杀怎不见宝钗用此语?反而用了“命定”。可见,什么人什么死法,宝钗内心自有一套评判系统,尤三姐的不多说了。专论金钏,她虽被逐被冤,不能体面地活着,但依然可以苟活。她认了,还是拚了,那都是她应有的权力,别人没资格说三道四。而在宝钗的价值观中,人要各安其份,各守其礼,作为丫头的金钏虽不安分而遭逐,但理应苟活,明明能活,偏要大气而死,失了份,坏了礼,与宝钗的价值取向包括主流社会的秩序抵触,谓其糊涂,天经地义。更何况,后面还有一个精确的注脚:不为可惜。遭冤而死的人命不可惜吗?但不识时务的奴隶确实不值得可惜。

当人的根本价值与礼教制度冲突时,宝钗的眼里往往没有人,只有礼,人则按礼的规格被天然划分成君臣父子主奴。与其说宝钗缺乏感情丧失良知,不如说她的感情和理性都被礼教高度格式化了,这种格式化是如此成功,以至属于本能的某些东西也被纳入了礼的体系。所谓宝钗冷漠无情的正解在这里:这个情,不是顺水人情,也不是日久生情,而是人心里的真情,对生命价值的普遍认可,解做悲悯,解做仁,而不是说要求她对莺儿香菱等等皆视若无物,对任何人任何事都这样,那恐怕她不是白痴也是自闭症。凭着“糊涂人”这一评语,“不为可惜”四个字,宝钗之冷,可以盖棺矣。

PS:顺便分析一下宝姐姐的语言艺术,说假话用“多半”开头,讲真话以“纵然”起始,起承转合,一气呵成,圆滑又恳切,真不知该赞宝姐姐还是曹先生了?

宝钗叹道: "姨娘也不必念念于兹,十分过不去,多赏他几两银子发送他, 也就尽主仆之情了. "[这是正经实惠,又有人说这体现宝钗觉得下人的命不过是几两银子的事情,我最烦就是这样上纲上线了,

锣鼓听音,说话听声,我们不能只看到宝钗建议多赏银子的正经实惠,忽略了“不过” “也就”的含义。银子是利益,话语有情义,宝钗那么周到的人,怎么就不能义利兼顾,偏要出纰漏呢?人命当前,能说出:不过多给多少多少钱,也就如何如何,这种句式本身就是金钱强暴生命的逻辑,相熟者未寒的尸骨,竟压不住银子的光?说明此人心里银子太重而人命太轻。金钱可以弥补损失,但不能赎罪,而在宝钗心里,她理所当然地混淆了这两者。究其原因,倒也不全因她出身豪门,深谙金钱魅力,最主要的,还是她那高度格式化的内心世界支撑着她这种不道德的道德,因此她依然侃侃而谈,云淡风轻。千万别再说“难道宝钗还应该……”的话了,她能怎样该怎样,曹翁早有安排,呈现给我们看的原文即是,而在她的怎样后面曹翁究竟要展示给我们一个什么样的灵魂,这才是引发众多读者议论的根源。

比如林妹妹这一次没有被安排出场,就不会让人知道她的想法~

这个说法很妙。其实不妨多问几个:为什么林妹妹没有被安排出场?王熙凤没有被安排出场?探春也没有被安排?林是世外仙姝,曹雪芹偏心,也就算了。王熙凤呢,她对下人的辣手,对金钱的迷拜,她的八面玲珑,那一条不比宝钗更适合这场戏?探春,她也有著名的小丫头小猫小狗理论,对利益也识得准看得清,不然如何兴利除弊,而且她心里只有老爷太太,一心要用礼法DNA替换血缘,这样大好时机,曹翁为何不派给探丫头?自从孔夫子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尊尊卑卑,爱有差等被前所未有地尊崇---或者说利用---之后,同样出于夫子之口的仁者爱人就淡出了中国文化的灵魂。存在压迫奴役的社会,既得利益者对被压迫奴役者负有原罪,黛凤探钗作为肉食者中的一分子,她们的生命里几乎不可避免地带有或浓或淡的冷酷色彩,我既不想以此否定她们,也不会为了她们否定这种冷酷原罪。这是红楼梦里的普遍现象,而作用于特殊的个体生命,这种制度性的冷也因个人性情内涵的差别表现得大为迥异。黛探之冷有针对性,且含有极大的感情色彩,比如探春的冷总是针对她的生母,黛玉对晴雯之死的冷漠态度被安排在宝玉诔文之后,熙凤的冷则充斥着利益的气味,唯独宝钗的冷,带有一种世人平等的道德意味,不是针对谁,也不是为了一己私利,她把这种等级制度作为理念很真诚地信奉推崇,格外可悲可怕。曹雪芹安排她此时出场,用带有道德色彩的冷酷为金钏装裹,摒弃了感情利益方面的冷,也许别有深意吧。金钏的死,可不就是道德杀人礼教杀人而被杀者却不能得到一点人间悲悯的标本吗?

蒋玉涵

原贴在这里:罗眼看红楼之---贾宝玉的四个男朋友 by 罗震中

我只是喜欢这一段:

宝玉的第三个男朋友是蒋玉涵。蒋玉涵这三个字谐音是“将玉含”。可见他有多么重视和宝玉之间的感情。蒋玉涵出场的时候,宝玉又“惊艳”了,---这个人真没见识,有台电视机看看男模特大奖赛的话,估计会惊得软成一堆蜡。蒋玉涵是个戏子,那个时代的男伶地位不用说是低的,即使成了名角,因为有权势的爷们捧着,加上依附于某个好这一口的王爷,身份基本上是王府的一个男妾,忠顺王爷的娈童。戏唱得再好,也是特权阶层的玩物。不过,蒋玉涵这个人颇有风骨,他对宝玉的感情是高于秦钟的。因为宝玉平等的当朋友一样对待他,他也就象朋友一样对待宝玉,他根本没有过多地顾及地位上的巨大差异他对宝玉没有利益上的要求,有的是感情上的真心付出。且不说一见面就把最好的东西给了宝玉。他那一逃,多半和宝玉也大有关系。那可是豁出老命的一逃。在郊外置地,隐姓埋名,完全摆脱过去,连戏都不准备再唱了。蒋玉涵向往的是有尊严,有感情的生活,为了他的目标,他不惜一切。可惜他老兄相信错了人,宝玉这个人是最没有用的软脚蟹。没等人家用出武力,几句话一逼,宝玉就把真相和盘托出了。相信给捉回去的蒋玉涵是很受了点暴力的。那等于私奔的小妾,出逃的妓女,抓了回来还有不大刑伺候的道理?!但是,在后文中,宝玉落魄后,出钱出力,无私帮助他的人里就有蒋玉涵夫妻。那是真正的雪中送炭。很高段的人品。

另:关于柳湘莲的讨论也很精彩!

缘起

这两天在夜看红楼上耗了很久,看到一些好文章。因为自己的记性越来越差,没准儿以后想起来读过这些文字,想再找都记不得上哪儿去找了,于是决定建个档案存这些偶然读到并且喜欢的东西。

另:这个blog上绿色的部分是我自己的话,其它是copy & paste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