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2月30日星期三

《小说的艺术》(5)

显然,没有什么能比现在的时刻更加显而易见,伸手可摸,可以触觉。然而,它却完全地避开了我们。生命的全部悲哀就在这里。在一秒钟内,我们的视觉、味觉、嗅觉记录了(或有意或无意)一大堆事件,并通过我们的脑袋,传递出一长列的感觉与想法。每一个时刻都是一个小小的世界,它在后面的一刻却被无可挽回的遗忘。然而,乔伊斯的大显微镜却善于抓住和捕捉这个转瞬即逝的时刻,并让我们看到它。但是,寻找自我又一次以一个悖论而告结束:观察这个我的显微镜头越是大,我和我的独特性就越让我们捉不着,在乔伊斯的大透镜下,我们的灵魂被分解为原子,我们都是一样。我和我的独一无二的特点在人的内心生活中难道无法捉住吗?到哪儿去,怎么样才能把它们捉住呢?

能够捉住吗?

当然不能。对自我的寻找始终并将永远以一个悖论式的结果而告结束。我不说失败。因为小说不能超越它自己的可能性的限度。揭示这些限度已是一个巨大的发现,是认识上的一大功绩。详细的发掘自我,便触到了根底,但这并不妨碍伟大的小说家们自觉或不自觉地开始去寻找新的方向。人们经常谈到现代小说的三祖神:普鲁斯特、乔伊斯、卡夫卡。但是,在我自己的小说历史中,是卡夫卡开辟了新方向,后普鲁斯特的方向。他所构思的自我完全出人意外。从哪方面说K是独一无二的呢?既不是他身体的外表(人们对它一无所知),也不是他的传记(人们并不知道);既不是他的名字(没有),也不是他的回忆,他的喜好和他的情节。他的内心想法吗?是的,卡夫卡不断地跟踪K的思考,但这些思考都无一例外地转向现在的境况:马上应当做什么?去受审还是逃避?服从神甫的召唤还是不服从?K的全部内心生活都在这一境况中耗费,他被陷在里面,我们看不到任何可以超越这一境况的可能(K只有回忆,形而上思索,和对别人的看法)。对于普鲁斯特来说,人的内心世界是一个奇迹,一个不断使我们惊讶的无限。但这却不是卡夫卡的惊讶。他并不去想什么是决定人的行为的内在动机。他提出的是一个根本不同的问题:在一个外界的规定性已经变得过于沉重从而使人的内在动力已无济于事的世界里,人的可能性是什么?事实上,如果K曾经有过同性恋的冲动或一个痛苦的爱情故事,这能对他的命运和态度有什么改变呢?没有。

《小说的艺术》(4)

我们应当更明确一点:所有时代的所有小说都关注自我这个迷。您只要创造一个想象的存在,一个人物,您就自动地面临着这个问题:我是什么?通过什么我能被捉住?这是一个基本问题,小说这个东西就是建立在它上面。从对这个问题的种种不同的答案中,您可以辨别出几种不同的倾向,或者说小说历史的不同时期。欧洲早期的叙事者们对于心理分析法根本一无所知。薄伽丘只是给我们讲述一些情节和冒险。然而,在所有这些有趣的故事后面,可以看出一种信念:人通过行动走出那个人人想像的日常的重复的世界,通过行动他把自己与其他人区别开来,并因此而成为个体的人。但丁这样说:“在任何行动中,人的第一个意图都是解开自己的面貌。”开始,行动被理解为行动者的自画像。薄伽丘过后四个世纪,狄德罗持有更多的怀疑态度:他笔下的宿命论者雅克勾引了朋友的未婚妻,沉浸在幸福中,父亲把他狠揍一顿,正好一个军团路过,他恼怒之下参了军,第一次打仗膝盖上就中了一弹,从此成了瘸子,一直到死。他想开始一场爱情的艳遇,事实上他却走向了残废。他永远不能通过自己的行动认识自己。在行动与他之间,有了一道裂痕,也就是说,人想通过行动来解开自己的面貌,这个面貌却不像他。行动具有自相矛盾的特点,这是小说的大发现。但是,如果在行动中无法捉住自我,在哪里,怎么样才能捉住它呢?于是这样一个时刻来到了:寻找着自我的小说只得离开行动的可视的世界,去关注不可视的内心生活。在十八世纪中期,理查德森从书信中发现了小说的形式,在书信中,人物可以倾吐他的思想与感情。

名著可以很轻松

书籍是精神的粮食,这点毋庸质疑,然与外面精彩的世界相比,枯燥的阅读往往会磨灭一个人对书本的渴求,这是悲哀的。所以,从孩童时代的阅读,我推荐一些轻松的,令人愉悦的书;然后是积极的,最后才是需要思辨,让精神从痛苦的阅读中得到蜕变的升华的书籍。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大致需要6~10年。颠倒顺序不是不可,只是会让弱小的心灵过早承受痛苦与挣扎。

---by 吉休休

《小说的艺术》(3)

上帝恶毒地允许实现人类统一地球历史的梦,这个梦却被一个令人晕眩地缩减过程所伴随。的的确确,白蚁式破坏性的缩减过程在侵蚀人的生活:即便最伟大的爱情最后也被缩减为一个枯瘦的回忆的骨架。但是,现代社会的特点却恶魔般地加强了这种恶运:人的生活被缩减为它的社会智能;一个人民的历史被缩减为若干事件,而这些事件又被缩减为政治斗争,政治斗争又被缩减为仅仅是地球上两大强国之间的对立。人处在一个真正的缩减的漩涡中,胡塞尔所讲的“生活的世界”在漩涡中宿命般地黯淡,存在堕入遗忘。

然而,如果说小说的存在理由是把“生活的世界”置于一个永久的光芒下,并保护我们以对抗“存在的被遗忘”,那么小说的存在在今天难道不比过去任何时候都必要吗?

是的,我这样认为,但是可惜!小说自己也慢慢地被缩减所破坏,缩减的不仅是世界的意义,还有作品的意义。小说(和整个文化一样)日益落入传播媒介的手中;这些东西是统一地球历史的代言人,它们把缩减的过程进行扩展和疏导;它们在全世界分配同样的简单化和老一套的能被最大多数,被所有人,被整个人类所接受的那些玩意儿。不同的政治利益通过不同的喉舌表现自己,这并不重要。在这个表面不同的后面,统治着的是一个共同的精神。只屑翻一下美国或欧洲的政治周刊,左翼的和右翼的,从《时代》到《明镜》;它们对反应在同一秩序中的生活抱有同样的看法,它们写的提要都是根据那同一个格式,写在同样的栏目中和同样的新闻形式下,使用同样的词语,同样的风格,具有同样的艺术味道,把重要的与无意义放在同样级别上。被隐蔽在政治多样性后面的大众传播媒介的共同精神,就是我们时代的精神。我认为这种精神是与小说的精神背道而驰的。

小说的精神是复杂性的精神。每部小说都对读者说:“事情比你想的要复杂”。这是小说的永恒的真理,但是在先于问题并排除问题的简单迅速而又吵吵闹闹的回答声中,这个真理人们听到的越来越少。对于我们时代的精神来说,有理的要么是安娜要么是卡列宁;塞万提斯给我们讲知的困难和真理的难以捕捉这一古老的智慧却被看作讨厌和无用。

小说的精神是持续性的精神:每一部作品都是对前面的作品的回答,每个作品都包含着小说以往的全部经验。但是,我们时代的精神却固定在现时性之上,这个现时性如此膨胀,如此泛滥,以至于把过去推出了我们的地平线之外,将时间缩减为唯一的当前的分秒。小说被放入这种体系中,就不再是作品(用来持续,用来把过去与未来相连接的东西),而是象其他事件一样,成为当前的一个事件,一个没有未来的动作。

《小说的艺术》(2)

世界没有了最高法官,突然显现出一种可怕的模糊;唯一的神的真理解体了,变成数百个被人们共同分享的相对真理。就这样,诞生了现代的世界和小说,以及与它同时的它的形象与模式。(可是对于东方文化来说,从来就没有上帝,也没有最高法官。现代科学的发展对东方文化的影响从来也不象对西方的文化影响一样具有颠覆性。这些理论只适用于欧洲文明,所谓的危机也只适用于“欧洲的”世界之内。中国的唐宋传奇也可以算是小说的起源了,虽然小说在中国的发展没有欧洲那么热火朝天,但是至少和这些理论都没有关系。)

……

人希望有一个世界,其中的善与恶泾渭分明,因为人心里有一个天生的不可驯服的欲望:在理解之前进行判断。在这种欲望之上,建立了宗教与意识形态。它们不能与小说调和,除非它们把它的相对性和模糊性的语言传译在自己断然的和教理的说教中。它们要求人有个道理:或者卡列尼娜是一个狭隘的暴君的受害者,或者卡列宁是一个不道德女人的受害者;或者无辜的K被不公正的法庭所压垮,或者在法庭后有上天的正义而K是有罪的。

在这种“或者,或者”中,包含着对人类事物的基本相对性无力承受,在没有最高法官时无力直面一切。由于这种无能为力,小说的智慧(无把握的智慧)难以被接受和理解。

《小说的艺术》(1)

埃德蒙•胡塞尔在去世前三年,即一九三五年,在维也纳和布拉格作了关于欧洲人类危机的著名演讲。对他来说,“欧洲的”这个形容词指的是伸展到地缘欧洲之外(比如说美洲)的精神认同,它是与过去的希腊哲学一起诞生的。他认为这个哲学在历史上第一次把世界(整体的世界)理解为一个有待解决的问题。他对世界提出疑问,不是为了满足这个或那个实际需要,而是“因为人被认识的激情抓住了”。

胡塞尔讲的危机在他看来是那样深刻,致使他问自己:欧洲是否能度过危机生存下去。危机的根源他认为在现代的初期就已经看到,他们在伽利略、笛卡尔那里,在欧洲科学的片面性那里。这些科学把世界缩小为一个简单的技术与算术勘探对象,而把具体的生活世界,即他所说的die Lebenswelt(生活的世界)排除在他们的视线之外。

科学的高潮把人推进到各专业学科的隧道里。他越是在自己的学问中深入,便越是看不见整个世界和他自己,因而陷入胡塞尔的弟子海德格尔用一个漂亮的近乎魔术般的名言所形容的“存在的被遗忘”中。

过去,笛卡尔把人提高到“大自然的主人与占有者”的地位。现在,对于力量(技术的、政治的、历史的)而言,人变成一种简单的东西,他被那些力量超过、超越和占有。对于这些力量来说,人的具体的存在,他的“生活的世界”(die Lebenswelt)没有任何价值和任何利益:它预先早已被黯淡,被遗忘。

《小说的艺术》(0)

今天是新年前的倒数第二天,来上班的人很少,停车场里稀稀拉拉地趴着几辆车,亮着灯的办公室要不就关着门,不知道人在里面干啥,要不就空空荡荡,人都跑出去聊天了。我也没精神做什么正经事,到网上搜了一圈书。

米兰•昆德拉的几本书是已经在豆瓣的想读书单里列了很久的了,今天也拿出来晒晒太阳。找到了《小说的艺术》的pdf文件,只刚读了第一段就被震撼了。每句话都要读两遍以上才能稍微觉得自己懂得了一点,接下来是一种无力的瘫软,文字后面所隐藏的巨大的力量使我觉得泄气,好像一个虚弱的人被卷入洪流之中而失去了对自己的控制一样。于是检讨自己,最近读的麻药太多了。高阳的长篇、短篇、花了心血的、粗制滥造的各种小说看了不下十几部,再加上网络流行的言情小说算是把这个holiday season填满了。这段日子里读过的唯一有些营养的东西是《老舍自传》、《正红旗下》和沈从文的《大山里的人生》。《骆驼祥子》也放到kindle上去了,可是还没看到祥子把车丢了,只刚到了西直门,闻到一点不对劲的气味就弃祥子而逃了。安慰自己说,现在激素水平不正常,还是不要折磨自己了。读到《小说的艺术》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读这么有力度的东西了,好像一个久病的人被扔到田径场上去准备跑八百一样,还没跑下来头一百米已经浑身是汗了。

读完了《小说的艺术》第一页觉得每一句话都应该被摘录,不过把整本书搬到自己的blog里来也不象话,还是算了吧。

2009年12月22日星期二

《老舍自传》(2)

老舍先生的这篇《友人与作家书屋》写得实在是好,所以虽然已经转抄了两遍了,还是节选了一段出来。

何容先生的戒烟

首先要声明:这里所说的烟是香烟,不是鸦片。

从武汉到重庆,我老同何容先生在一间屋子里,一直到前年八月间。在武汉的时候,我们都吸“大前门”或“使馆”牌;小大“英”似乎都不够味儿。到了重庆,小大“英”似乎变了质,越来越“够”味儿了,“前门”与“使馆”倒仿佛没了什么意思。慢慢的,“刀”牌与“哈德门”又变成我们的朋友,而与小大“英”,不管是谁的主动吧,好像冷淡得日悬一日,不久,“刀”牌与“哈德门”又与我们发生了意见,差不多要绝交的样子。何容先生就决心戒烟!

在他戒烟之前,我已声明过:“先上吊。后戒烟!”本来吗,“弃妇抛雏”的流亡在外,吃不敢进大三元,喝么也不过是清一色(黄酒贵,只好吃点白干),女友不敢去交,男友一律是穷光蛋,住是二人一室,睡是臭虫满床,再不吸两枝香烟,还活着干吗?可是,一看何容先生戒烟,我到底受了感动,既觉自己无勇,又钦佩他的伟大;所以,他在屋里,我几乎不敢动手取烟!以免动摇他的坚决!

何容先生那天睡了十六个钟头,一枝烟没吸!醒来,已是黄昏,他便独自走出去。我没敢陪他出去,怕不留神递给他一枝烟,破了戒!掌灯之后,他回来了,满面红光,含着笑,从口袋中掏出一包土产卷烟来。“你尝尝这个,”他客气地让我,“才一个铜板一枝!有这个,似乎就不必戒烟了!没有必要!”把烟接过来,我没敢说什么,怕伤了他的尊严。面对面的,把烟燃上,我俩细细地欣赏。头一口就惊人,冒的是黄烟,我以为他误把爆竹买来了!听了一会儿,还好,并没有爆炸,就放胆继续地吸。吸了不到四五口,我看见蚊子都争着向外边飞,我很高兴。既吸烟,又驱蚊,太可贵了!再吸几口之后,墙上又发现了臭虫,大概也要搬家,我更高兴了!吸到了半枝,何容先生与我也跑出去了,他低声地说:“看样子,还得戒烟!”

何容先生二次戒烟,有半天之久。当天的下午,他买来了烟斗与烟叶。“几毛钱的烟叶,够吃三四天的,何必一定戒烟呢!”他说。吸了几天的烟斗,他发现了:(一)不便携带;(二)不用力,抽不到;用力,烟油射在舌头上;(三)费洋火;(四)须天天收拾,麻烦!有此四弊,他就戒烟斗,而又吸上香烟了。“始作卷烟者。其无后乎!”他说。

最近二年,何容先生不知戒了多少次烟了,而指头上始终是黄的。

《老舍自传》(1)

在没有小孩的时候,一个人的世界还是未曾发现美洲的时候的。小孩是科仑布,把人带到新大陆去。这个新大陆并不很远,就在熟习的街道上和家里。你看,街市上给我预备的,在没有小孩的时候,似乎只有理发馆,饭铺,书店,邮政局等。我想不出婴儿医院,糖食店,玩具铺等等的意义。连药房里的许许多多婴儿用的药和粉,报纸上婴儿自己药片的广告,百货店里的小袜子小鞋,都显着多此一举,劳而无功。及至小天使自天飞降,我的眼睛似乎戴上了一双放大镜,街市依然那样,跟我有关系的东西可是不知增加了多少倍!婴儿医院不但挂着牌子,敢情里边还有医生呢。不但有医生,还是挺神气,一点也得罪不得。拿着医生所给的神符,到药房去,敢情那些小瓶子小罐都有作用。不但要买瓶子里的白汁黄面和各色的药饼,还得买瓶子罐子,轧粉的钵,量奶的漏斗,乳头,卫生尿布,玩艺多多了!百货店里那些小衣帽,小家具,也都有了意义;原先以为多此一举的东西,如今都成了非它不行;有时候铺中缺乏了我所要的那一件小物品,我还大有看不起他们的意思:既是百货店,怎能不预备这件东西呢?!(哈哈哈,笑死了!)慢慢的,全街上的铺子,除了金店与古玩铺,都有了我的足迹;连当铺也走得怪熟。铺中人也渐渐熟识了,甚至可以随便闲谈,以小孩为中心,谈得颇有味儿。伙计们,掌柜们,原来不仅是站柜作买卖,家中还有小孩呢!有的铺子,竟自敢允许我欠账,仿佛一有了小孩,我的人格也好了些,能被人信任。三节的帐条来得很踊跃,使我明白了过节过年的时候怎样出汗。

小孩使世界扩大,使隐藏着的东西都显露出来。非有小孩不能明白这个。看着别人家的孩子,肥肥胖胖,整整齐齐,你总觉得小孩们理应如此,一生下来就戴着小帽,穿着小袄,好像小雏鸡生下来就披着一身黄绒似的。赶到自己有了小孩,才能晓得事情并不这么简单。一个小娃娃身上穿戴着全世界的工商业所能供给的,给全家人以一切啼笑爱怨的经验,小孩的确是位小活神仙!